母亲为了救她,被黄河淹没的那年,陆轻歌只有八岁。
时至今日,她总觉得和母亲之间相处的记忆不多。
或许是太过幼年的记忆,大家都会缺失。
但是她永远记得,娘亲送给她一张小弓。还说,我的小歌喜欢什么,娘亲就给什么。
娘亲除了擅箭术,还会做吃食,有一次娘亲做炸肉丸的时候,她嘴馋地一直跟着,油点子烫了手臂,疼得哇哇大哭,那以后就再不敢靠近油锅了。
“想什么呢?要专心。”杨夫人温和带着长者严肃的声音响起,将陆轻歌从记忆中拉回来。
“知道了……夫人。”陆轻歌乖巧地回应。
三天后,陆轻歌的荷包绣成,用了千机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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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回宫还有几日的期限。
一道皇后的懿旨送到寺内,叫她即刻回宫。
陆轻歌不敢耽误,命枫荷和连翘收拾好细软,跟着侍卫返回。
叫人取了纸笔,留下字条给杨夫人。
陆轻歌的字练得不到火候,在一干豪门贵胄千金小姐中自然是拿不出手,她也甚少用笔墨留下痕迹。
今天却写得很郑重、认真,甚至没有觉得对方会因此嘲笑自己。
纤长手指,握住狼毫笔,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碎声音。
她在信上说,很感恩这些日子的相遇,希望杨夫人珍重,如果回信的话,可以叫人送到万珍楼,交给掌柜,对方自会转达。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细心吹干墨迹,将信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确保杨夫人下午来寻她的时候,能够一眼看到。
连翘在一边问:“良娣,要不然我现在给杨夫人送去吧。”她看得出来,虽然和杨夫人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是主子对这个和蔼的夫人,感情已经很深厚了。
陆轻歌犹豫一下,看了一眼传旨侍卫的脸色。
“不用了。我们即刻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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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车马才出寺庙,沿着山路急行离开。
同一时间,文茗翎便脸色难看地找到了杨慧君。
“娘,我已经确定庙里的那位青歌是谁了。”
杨夫人手上的女红没有停,她说好了青歌下午要一见面,她得把这一处的针法给她示范一下呢。
“也不重要了。”杨夫人现在反而不那么想知道对方的身份了,她很享受这种彼此都没有门第身份束缚的感觉。
她甚至生出了,想要认下青歌这个干女儿的想法。
“娘,您说真的啊?到时候可别后悔。”
文茗翎严肃气恼的语气,引起了杨夫人的注意,手上的力道一错,针尖刺痛了手指,好在没有流血。
她蹙着眉。
“她是谁?”
文茗翎冷哼了一声。
“正是东宫那位!”
杨夫人手上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温和之色消失了大半,“你确定?”
“当然了,迟了这几日,就是多方求证了的。”他丢出一张画像,“是不是她?”
杨夫人眼底最后一丝暖色也消失了。
她即刻去了陆轻歌的住处。
发现人去屋空。
“夫人,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
杨夫人看都没看。
“丢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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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宫。
寝殿内,熟悉的沉香中,掺杂着浓重的药味,浸得衣衫都散发着苦味。
所有的人都面色沉重,噤若寒蝉。
陆轻歌这时候才知道,皇后已经病了有三日了,查不出缘由,头疼欲裂,连续三日没有安眠。
御医用了不少法子,都没有什么效果。
陆轻歌被引着沐浴更衣后,规规矩矩跪在皇后的寝帐前。
皇后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倚靠在玉枕上面,病容惨淡,垂眸扫了一眼跪在床边的瘦弱的身影。
“良娣,这是娘娘的药,劳烦您亲手奉上。”说话的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高嬷嬷。
陆轻歌恭敬接了药,沉甸甸的很烫,瞬间那股刺鼻的苦味席卷了她的鼻腔,逼得眼眶通红。
陆轻歌膝行了两步,准备把药奉上。
却听到高嬷嬷冷硬的声音:“药还有些热,劳烦良娣再等一等。”
陆轻歌的动作一僵,继而不在动弹,药被故意倒得很满,指尖传来刺痛,她咬牙坚持着。
慢慢的,举过头顶的药越来越沉,手也忍不住发抖。
所有人都垂着头,但是陆轻歌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凝视。
她尽量叫自己跪得笔直,不至于太过狼狈。
皇后病了她没有提前回宫侍疾,确实理亏,但是她的消息闭塞,并没有人告诉她。
……顾瑾权也没有。
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药彻底凉了。
皇后才揉着太阳穴,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开口:“再煮一份。”
陆轻歌放下药碗,匍匐在地,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有眼泪要夺眶而出,但是她死死忍住,她不能哭,她从不在这些人面前哭。
“妾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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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宫靠近膳房的一处小院。
火炉上的药咕噜噜冒着热气。
陆轻歌全神贯注在煎药上面。指尖的水泡没有时间处理,丝丝缕缕地疼。
氤氲的雾气飘散的空气中,叫她眼眶有点发热,心中委屈,又无从发泄,一点点挨着时间。
终于药好了,她把药倒进碗里,小心翼翼捧着,出了院子,穿过长廊,路过一处假山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顾瑾权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顾瑾权和侍卫说了两句什么,那侍卫领命去了,然后就是一个姑娘娇俏的声音。
“太子殿下,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我帮了你,咱俩就算是扯平了?”
顾瑾权淡淡地“嗯”了一声。
蓟姿声音愉悦,然后是撒娇一般的提出要求:“那等我嫁到东宫了,你可得信守诺言。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出宫就出宫,想外出游玩就外出游玩,想去军营就去军营。”
“嗯。”
“还有你绝对不能叫你那个良娣欺负我。”
“她不会的。”
“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过这次你没有通知她回来侍疾,叫我在皇后娘娘面前刷了一波好感,我还是很满意的。”
顾瑾权要说什么。
蓟姿一拍巴掌打断了他,灵动的眼睛一转,“对了,你不是答应我陪我去买一个木雕小狗吗?”
“改日吧。”顾瑾权的声音有些疲惫。
蓟姿却不肯:“你这是耍赖皮吧?我当时要你的那个,你说粗陋不堪,不比雅木轩能工巧匠的作品。现在我要你陪我去雅木轩,你又推三阻四,你是不是不想我嫁给你了?”
顾瑾权还是妥协了。
他说:“好。”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陆轻歌不能确定。
她的心已经被锋利的酸楚彻底击垮了。
药汁因为难以控制的颤抖,洒出了一些,落在手上,烫得她五脏六腑都生疼。
原来是故意不叫她回来侍疾的。
原来她送的礼物,是粗鄙不堪的。
……
风穿过假山的缝隙,呼呼灌入耳中,叫她一阵阵发晕,靠在冰冷的山体上,苦涩和窒息几乎将她淹没。
她死死咬着唇,直到血腥味唤回了理智。
几次用力喘息,找回了一点力气,仓皇无声地逃离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