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终于耗尽了力气,零零星星地收了尾。天边裂开一道浅灰色的缝,漏下些微弱的天光,洒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
——
路面被无数脚印踩得坑坑洼洼,深的泥坑能没过半个脚掌,浅的则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风还带着湿冷的潮气,刮在人脸上,像贴了片冰,冻得人鼻尖发红。
队伍的脚步比清晨稳了些,却依旧沉重。李二背着秦明走在前面,小孩的脑袋歪在他颈窝里,原本皱得紧紧的小眉头舒展开,呼吸轻匀地落在李二的粗布衣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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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混了冰糖的蒲公英药汤起效了,高热退得快,连带着之前急促的呼吸都变得平稳。李二走得格外小心,每踩一步都先试探着碾碾脚下的泥,生怕晃醒背上的孩子,偶尔还会低头看看,确认秦明没被风吹着,衣领蹭到下巴上的泥也浑然不觉。
柳氏跟在秦昭身侧,手里牵着秦月的小手。她比清晨精神了不少,之前咳得发颤的肩膀也稳了,只是偶尔还会捂着胸口轻咳两声,咳完后会下意识地看向秦昭,见女儿没注意,才悄悄把嘴角的唾沫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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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让女儿再为自己担心。秦月的小鞋子沾满了泥,却走得很欢,时不时会指着路边的野草问:“姐姐,这个是不是你上次采的蒲公英呀?”
“不是哦。”
秦昭弯腰帮妹妹把挂在鞋边的泥块掰掉,指尖触到月儿冰凉的小手,又把秦月的手往自己掌心裹了裹,“那个要开小黄花,这个没有。”
就在这时,李二突然停下脚步,粗糙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之前生火烧药时沾了灰),指着前方山坳的方向,声音里裹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连带着嗓门都高了些:“秦姑娘!你看前面!是驿站!”
秦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
山坳里卧着几间土黄色的矮房,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露出几块发黑的椽子,却在这荒凉的山路上,像盏突然亮起的灯。流犯们听到
“驿站”
两个字,瞬间炸了锅:有人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眼睛亮得像见了救命稻草;有个牵着孙子的老妇人,激动得抹了把眼泪,拉着孙子的手加快了脚步;连之前总耷拉着脑袋的几个壮汉,都挺直了腰杆,脚下的步子明显快了。
唯有队伍中段的王阿公,走得越来越慢。他手里的拐杖是用粗树枝削的,顶端被磨得发亮,此刻却
“哐当”
一声掉在泥里
——
老人突然弯下腰,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粗布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响声,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在泥地里,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身体一抽一抽的,原本蜡黄的脸憋成了紫黑色,连耳朵尖都透着缺氧的青。
“王阿公!”
张婆婆最先冲过去,干枯的手稳稳扶住老人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您慢些咳,慢些咳!”
周围的流犯也纷纷停下,有人慌忙递水囊(里面只剩小半袋水,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递过来),有人想帮着拍背,却又怕力道不对伤了老人,只能围着着急。可王阿公的咳嗽没半点缓解,反而咳得更急,像是要把肺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孙老三勒住马缰绳,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刨地上的泥。他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瞥着王阿公,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手指在马鞭柄上轻轻敲着,语气里满是不耐:“还有半里地就到驿站了,忍忍不行?非要在这时候添麻烦!”
他心里盘算着,到了驿站交了差,就能喝口热酒歇着,哪想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
——
要是真死了人,还得写文书报备,麻烦得很。
秦昭快步挤过人群,扶住王阿公另一侧的肩膀。她先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按在老人手腕内侧的脉搏上
——
指尖先轻触,感受脉搏的跳动频率,再稍用力,探着脉搏的强弱。脉搏又快又弱,像根随时会断的细线。她又抬手掀开王阿公的眼睑,眼结膜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再看老人的嘴唇,紫黑色已经蔓延到唇角。“是风寒堵了气道,肺里积了痰,再忍下去会窒息。”
秦昭的声音很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必须现在处理,走不到驿站的。”
“哪来那么多事?”
孙老三扯了扯缰绳,语气更冲,“到了驿站自有驿卒管,你一个流放的女娃,懂什么治病?”
“驿卒只懂登记名册、收押人犯,懂怎么通气道、化积痰吗?”
秦昭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平和,多了丝冷意。她往前半步,刚好站在王阿公身前,挡住了孙老三的视线,“王阿公要是现在没了气,到了驿站,上官问起‘为何流放途中死了人’,孙头你是说‘我让他忍,没管’,还是说‘驿站不管治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流犯们紧绷的脸,又补充道,“再说,王阿公走不动,总不能扔在半路
——
到时候还得派两个人抬着,耽误的时辰,可比现在治病久多了。”
孙老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起前几日秦昭用野菜救了饿肚子的人,又用草药退了秦明的高热,再看看周围流犯们投来的担忧目光
——
要是自己硬要赶路,这群人怕是又要闹情绪,之前好不容易顺了的队伍,别再乱了。他哼了一声,翻身下马,厚重的靴子踩在泥里,溅起几点泥星:“就一刻钟!多一刻都不行!”
“足够了。”
秦昭没再多说,立刻转身忙活。她先让李二把背上的秦明递给柳氏:“娘,你先抱着秦明,别让他吹着风。”
柳氏连忙接过儿子,用自己的衣襟裹紧他,秦月也懂事地帮着按住弟弟的脚。
“李哥,你去路边找块扁平的石头,要干净点的,能坐人。”
秦昭又吩咐道。李二应了声,弯腰在路边翻找,手指扒拉着杂草,终于找到块巴掌大的扁平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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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沾了层薄泥,他蹲下身,用袖子反复擦了好几遍,直到石头露出青灰色的底色,才小心地抱过来,放在王阿公身后:“阿公,您先坐下。”
秦昭解下腰间的粗布小袋,里面还剩些晒干的草药
——
是之前给柳氏煮药时剩下的紫苏和蒲公英。她倒出草药,先把紫苏叶子摘下来,只留嫩叶和带绒毛的梗(老梗药效差),又把蒲公英根上的泥用衣角擦了又擦,连缝隙里的细泥都没放过。“张婆婆,麻烦您从陶罐里倒些温水,别太烫。”
秦昭把草药递过去,张婆婆连忙接过,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个破陶罐
——
里面还剩些之前煮药剩下的温水,她先把罐口擦干净,再小心翼翼地倒在秦昭递来的树叶碗里。
“李哥,再帮我生堆火,不用太大,能让陶罐冒热气就行。”
秦昭把草药和温水倒进之前煮药的破陶罐,递给李二。李二手脚麻利,从怀里摸出火石(是秦昭之前分给他的,让他随身带着),又捡了些干燥的枯草和细树枝
——
枯草揉碎了铺在下面,细树枝架成小三角,“咔嗒”
几声,火星落在枯草上,很快就燃起一小簇火苗。他蹲在火堆旁,用树枝轻轻拨弄柴火,让火苗保持着不大不小的势头,刚好能让陶罐里的水慢慢升温。
秦月趴在柳氏怀里,小声问:“娘,王阿公会不会有事呀?他咳得好厉害。”
柳氏摸了摸女儿的头,目光落在秦昭忙碌的身影上
——
女儿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稳,一点都不像个刚经历家破人亡的少女。“有你姐姐在,会没事的。”
柳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
不过半刻钟,陶罐里的水就冒起了细密的白汽,淡淡的紫苏香气混着蒲公英的清苦,在湿冷的空气里散开。秦昭小心地把陶罐从火上拿下来,用粗布裹住罐口(怕烫着手),只留一个指节宽的小口,递到王阿公面前:“阿公,慢慢吸这热气,能顺开气道里的痰。”
王阿公咳得头晕眼花,却还是听话地凑过去
——
热气带着药香,拂过他发紧的喉咙,像是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揉开了堵在里面的东西。他深吸一口,原本
“嗬嗬”
的呼吸声轻了些,咳嗽的频率也慢了下来。他又吸了几口,眼里渐渐有了神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拉着秦昭的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姑娘……
谢谢你……”
“阿公先别急着说话,多吸会儿。”
秦昭扶着他的肩膀,帮他调整姿势,让他能更舒服地吸热气。张婆婆也递过温水:“阿公,喝口水润润喉咙,慢点。”
周围的流犯们都看呆了。刚才王阿公咳得脸发紫、连气都快喘不上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
——
流放路上,多少人就是这么没的。可秦姑娘只用一把草药、一罐热气,就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之前总爱偷懒的壮汉刘大,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走上前:“秦姑娘,下次再有人不舒服,俺也能搭把手
——
搬石头、捡柴火、守着火堆,俺都能干!”
“俺也能帮着找草药!”
旁边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流犯也附和道,他之前跟着秦昭采过野菜,知道秦姑娘认草药的本事,“俺眼神好,能看见路边的草!”
还有个牵着孩子的年轻媳妇,从包袱里摸出块叠得整齐的粗布巾,递到王阿公面前:“阿公,您擦擦汗吧,别着凉了。”
王阿公接过布巾,眼眶都红了
——
自从被流放,除了家人,还没人这么关心过他。
秦昭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弯了弯:“多谢大家。咱们都是同路人,互相帮衬着,才能都走到漠北,都活下去。”
队伍最后面,萧子舟一直没说话。他攥着手里的蒲公英,叶子被手指无意识地捻碎,绿色的汁液沾在指尖,他却浑然不觉。他记得前世,就是在离驿站还有半里地的这个地方,王阿公也是这么咳得喘不上气
——
当时没人管,孙老三只骂了句
“晦气”,就让两个流犯把人拖到路边的草丛里,队伍接着赶路。等他后来偷偷回头看时,王阿公已经没了动静,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驿站的方向。
可这一世,因为秦昭,一切都变了。王阿公活了下来,流犯们不再是各自为战、麻木冷漠,反而主动要帮忙,连之前对秦昭有敌意的李二,都成了最得力的帮手。萧子舟抬起头,看向秦昭
——
她正扶着王阿公喝药汤,火光落在她的发梢,连那身沾满泥点的囚服,都显得不那么狼狈了。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或许,跟着这个女人,他前世的悲剧,真的能改。
“好了,能走了吗?”
孙老三走过来,语气里没了之前的不耐烦,多了几分认可。他看着王阿公已经能自己坐直,脸色也从紫黑变回了蜡黄,知道秦昭是真有本事
——
留着这个女娃,说不定这次流放任务,能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王阿公连忙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能走!能走!多谢孙头,多谢秦姑娘!”
刘大见状,连忙扶住他:“阿公,俺扶着您走,慢点儿。”
队伍重新出发,这次走得比之前更整齐。刘大和几个壮汉走在队伍两侧,遇到坑洼的地方,就伸手扶一把老弱;李二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确认没人掉队;张婆婆牵着秦月,还帮柳氏抱着秦明的脚;柳氏则跟在秦昭身边,偶尔提醒她
“前面有石头,小心点”。
没走多久,驿站的全貌就彻底展现在眼前
——
土黄色的围墙塌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黄土,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几株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两个穿着差役服的人靠在门框上,衣服皱巴巴的,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刀,其中一个还打着哈欠,露出黄牙,眼角挂着泪珠。
孙老三松了口气,拍了拍马肚子,声音洪亮了些:“到了!都精神点,别给老子惹事!”
秦昭抬头看向驿站,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她前世虽没经历过流放,却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
——
驿站看着是落脚点,实则藏着不少猫腻:驿卒会克扣流犯的口粮,用发霉的干粮换走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要是遇到长得清秀的女眷,还会趁机勒索;甚至有流犯在驿站里
“失踪”,最后被发现时,已经成了后院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
她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的流犯们说:“到了驿站,先别急着找地方歇着。把自己的包袱、随身的东西都看紧点,尤其是吃的和能换钱的物件。要是驿卒找事,或者有人欺负你们,别自己硬扛,先跟我说。”
“知道了秦姑娘!”
流犯们齐声应道,声音响亮得让门口的驿卒都愣住了。两个驿卒原本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神扫过队伍
——
这队流犯跟其他队不一样,没人哭哭啼啼,没人东倒西歪,反而走得整整齐齐,连老弱都有人扶着,还这么听一个女流犯的话。
靠在左边的驿卒挠了挠头,凑到右边的驿卒耳边,小声嘀咕:“这队咋不一样?之前来的队,不是吵就是哭,哪有这么齐整的?”
右边的驿卒没说话,只是把目光落在秦昭身上
——
那个穿着囚服、站在队伍中间的姑娘,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清亮,一点都不像个被流放的犯人。他心里嘀咕着,这队人,怕是不好惹。
萧子舟跟在队伍最后,看着秦昭挺直的脊背,攥紧了手里的蒲公英。他知道,驿站里的麻烦不会少,但他更清楚
——
有秦昭在,这些麻烦,怕是也难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