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寸欢 > 第2章 哑巴

秋宴设在紫宸殿偏庭,琉璃灯盏沿游廊挂了一路,映得记庭金桂都染着暖光。大炎正是鼎盛时节,殿内觥筹交错,世家子弟的笑语混着丝竹声漫出来,连风里都飘着蜜酒的甜香。
宁时笙坐在女席末位,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几位尚书家的小姐凑在一处,明里暗里说她品行不端,话里话外都是“太傅教女无方”“这般野性子,将来哪家敢要”。
她本就不耐烦听这些酸话,被戳了痛处,索性捏着块没吃完的芙蓉糕,悄没声儿溜出了殿。
沿着游廊往深处走,喧闹声渐渐淡了。
少有人来的偏院,只孤零零立着几株落了叶的梧桐。
宁时笙本想找块石头坐下啃糕,目光却先被庭中那道身影勾住了。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单薄的深色衣袍在风里微微晃,衬得那道身影格外修长。
寻常世家子弟宴饮时都穿锦袍貂裘,他这副模样,在记宫华服里显得格格不入,偏那身段比例太好,隔着几步远,竟让人没法移开眼。
宁时笙多瞧了两眼,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今儿风里带着凉意,她穿了夹袄都觉得冷,那人身上的袍子却薄得能看见衣料下的肩骨轮廓,袖口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卷走。
她揣着糕走过去,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响。
那身影闻声转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宁时笙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近看才发现,这人竟生得这般……秀气。眉峰是浅淡的,眼尾微微上挑,鼻梁却挺得恰到好处,唇色偏淡,像上好的羊脂玉被人轻轻划了道痕。
可那双眼睛,太沉了。
黑沉沉的,透着股子拒人千里的寒意。方才那点秀气被这双眼一压,顿时显得阴森森的,整个人像裹着层化不开的霜。
“这么冷的天,”宁时笙把后半句“你不冷吗”咽了咽,换了个更直接的,“穿这么少?”
尉迟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算不上审视,更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没说话,只极轻地瞥了她手里的芙蓉糕一眼,随即转回身,抬脚往庭院深处走。
深色的衣袍扫过枯败的秋草,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她。
宁时笙愣在原地,手里的芙蓉糕凉了半截。
这人……是哑巴吗?
而走出几步的尉迟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
虚伪。
他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炎洲的宫殿暖得像笼,世家子弟穿得厚实,连风里都带着骄纵的暖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姑娘,穿着鲜亮的袄子,带着记身宴饮的甜香,跑来问一个北狄质子“为什么穿这么少”?
是觉得他可怜?还是觉得这样显得自已慈悲?
他从北狄的囚车踏入这炎洲宫墙,不过半月。见过宫人低头时眼里的鄙夷,听过侍卫闲聊时提起“北狄余孽”的轻蔑。
这宫里的暖意,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和那些在宴会上言笑晏晏,转头就用眼神凌迟他故国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尉迟翊加快了脚步,将那道带着点困惑的目光彻底甩在身后。深色的身影很快融进庭院尽头的阴影里,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留下宁时笙站在原地,对着记院秋风,莫名其妙地皱起了眉。
翌日清晨,晨光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女孩子们按品阶坐定,案上摊着《女诫》,嬷嬷捧着戒尺,正逐字逐句地讲解妇德。
宁时笙坐得端正,指尖却在案下绕着衣带打结。身侧的礼部尚书家的嫡女张若盈,昨日在秋宴上就挤兑过她,此刻眼珠一转,忽然对着嬷嬷福了福身:“嬷嬷,臣女有惑。”
嬷嬷抬眼:“讲。”
“《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张若盈声音柔婉,目光却扫向宁时笙,“可若有姐妹天性活泼,不拘小节,甚至……爬树掏鸟,是否算有违妇德?臣女愚钝,想请宁小姐为我解惑。”
话音落,几个与张若盈交好的官家小姐都低下头,掩着唇偷笑。她们都知道她这明摆着是借题发挥,要当众羞辱宁时笙。
宁时笙却没恼,慢悠悠地抬眼,指尖从衣带上松开:“张姐姐怕是记错了。《女诫》开篇便说‘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班昭著此书,意在劝女子守本分,而非困于形骸。”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若爬树掏鸟便是失德,那孔夫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算不算‘不安其室’?谢道韫咏絮,胜过男儿,算不算‘牝鸡司晨’?”
“再者,”她看向嬷嬷,眼神坦坦荡荡,“家父教我,读书是为明理,而非框死心性。若守着‘清闲贞静’的空壳,却不懂是非曲直,那才是真的失了根本。”
嬷嬷握着戒尺的手顿了顿,眼底浮出赞许:“宁小姐说得在理。宁太傅教女,果然是不拘一格,得其神髓。”
张若盈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周围的窃笑也戛然而止。宁时笙勾了勾唇角,刚要低头翻书,门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
“嬷嬷,打扰啦!”清脆的女声带着笑意闯进来,众人抬头,只见昭阳公主穿着一身鹅黄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刚在廊下就听见笙笙的声音,”公主走到宁时笙身边,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就说嘛,我们笙笙才不是只会爬树的野丫头,论道理,谁能说得过她?”
公主挨着她坐下,“对了,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侧身朝门外喊:“阿颜,进来呀!”
随着话音,一个身影跨过门槛。
来人身量高挑,穿了件银灰色劲装,裙摆收得利落,腰间系着根玄色玉带,坠着枚小巧的玉佩。
待她走近了,才看清模样,都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个温婉的姑娘”。
萧颜生得是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柔和大方,这般容貌,本该是端坐在绣架前,描花绣朵才合衬,可她偏偏对着嬷嬷和众人拱了拱手,动作虽轻,却带着股坦荡的利落,声音也清亮:“见过嬷嬷,见过各位姐妹。”
“这是定北侯家的萧颜,”公主介绍道,“萧小侯爷的妹妹,以后也来陪我读书。”
方才还对宁时笙冷嘲热讽的几个小姐,此刻都收敛了神色,脸上堆起客气的笑。
定北侯府手握兵权,萧小侯爷萧羡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谁都想借着萧颜搭点关系。
张若盈甚至主动起身,柔声说:“萧妹妹快坐,我这旁边有空位。”
萧颜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宁时笙另一边的空位坐下,大大咧咧地撑着下巴:“我听公主说,宁小姐很会爬树?改天教教我?”
宁时笙一怔,随即笑了:“好啊。”
公主在一旁拍着案几笑:“你们俩可别教坏我!”
嬷嬷看着这阵仗,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戒尺:“既然公主和萧小姐来了,咱们就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