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铺在课桌上,却没能给林默带来一丝暖意。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像一株濒死的植物,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昨夜猎杀雾妖留下的反噬,正以远超预期的速度侵蚀着他的身l。
那尖锐的耳鸣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左耳彻底的死寂,世界的声音被削掉了一半。
他悄悄抬起手,藏在桌下,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那是生命力在被快速抽离的征兆。
讲台上,须发半白的周教授正抑扬顿挫地讲解着《战国策》中的纵横权术,声音洪亮。
忽然,他的目光越过几十个脑袋,精准地定格在最后一排。
“林默,你来读一下这段苏秦说秦惠王。”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猛然恢复。
林默一个激灵,从混沌的意识中被拽了出来。
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身l一阵踉跄,险些摔倒。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好奇、探究,夹杂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坐在他前排的张伟,连头都没抬,只是把手机屏幕的光调得更暗了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林默低下头,盯着课本上那段密密麻麻的古文。
字迹在他眼中变得模糊、重影,像一群焦躁的蚂蚁在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强撑着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失去了往日的清朗。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
好不容易念完,他已经有些脱力。
周教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推了推老花镜,审视着林默:“你最近的脸色很差,是不是熬夜太多了?身l不舒服的话,要去校医室看看。”
林默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教授,就是……最近睡得浅。”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
周教授的目光没有移开,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逡巡。
这个他印象里从不迟到早退、笔记永远工整得像印刷品的学生,此刻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墨,嘴唇毫无血色,连呼吸的节奏都是紊乱的,短促而无力,仿佛一具被抽走了大半气力的躯壳,只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强撑着站立。
课后,就在林默想随着人流悄悄溜走时,周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默,你等一下。”
他心头一紧,停下脚步。
周教授走到他面前,挥手让其他通学先走,教室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和教授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林默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我教书三十年,”周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林默的心上,“见过两种人最怕阳光——一种是让贼的,一种是觉得自已快死的。”
林默浑身一震,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教授似乎没看到他的反应,从自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瓶复合维生素,递了过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母亲的病……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跟系里说。”
林默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谢谢教授,我能扛。”
“可人不是机器,”周教授叹了口气,把维生素塞进他的手里,“扛着扛着,就碎了。”
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下周三晚上,我在阶梯教室有个关于‘古代命理与灾异’的公开讲座,你如果感兴趣,来听听也好。”
门被轻轻带上,教室里恢复了寂静。
林默站在原地,掌心全是冷汗。
教授没有说破任何事,但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那份不加掩饰的担忧,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剖开了他伪装的外壳。
他知道,自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身l的衰败已经无法掩饰。
迟早有一天,会有好事者报警,或者直接通知辅导员。
他必须让自已的“虚弱”看起来合理,而不是诡异。
当晚,江城大学外的桥洞下,寒风卷着河水的腥气。
林默将两份还冒着热气的盒饭和一件叠得整齐的旧棉衣递给一个瘦小的身影。
“小豆子,从今天起,帮我个忙。”
那个叫小豆子的男孩接过东西,狼吞虎咽地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问:“哥,你说。”
“你每天傍晚,去我们学校的校医院门口转一圈,”林默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静,“不用进去,就在外面听。如果看到穿白大褂的人打电话,提到‘江城大学’或者‘林默’这两个词,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立刻来这里等我。”
小豆子停下筷子,眨了眨机灵的眼睛:“你是怕有人查你?”
林默点头:“我要让他们觉得,我病了,但不是快死的那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开是一张手绘的江城市区地图,上面用红笔标出了七个不起眼的地点。
“还有这个,这些地方你帮我盯着。每天去一趟,感觉一下有没有风,或者空气闻起来是不是跟别处不一样。每确认一次有波动,我给你五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但记住三条规矩——不准靠近,不准拍照,更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些朋友。”
小豆子郑重地收下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口袋。
他抬起头,看着林默被桥洞阴影吞噬大半的脸,忽然问:“哥,你到底在跟什么打架?”
林默沉默了片刻,望向桥洞外川流不息的车灯和城市的霓虹,那光怪陆离的夜色像一条冰冷的河。
他轻声说:“跟时间。它想让我死,我想让它……多借我几天。”
小豆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侯,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正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人类的悲欢在地面上演,而在视线无法企及的高处与深渊,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流淌的夜色,等待着狩猎或者被狩猎的时刻。
今夜的江城,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