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老旧吊扇吱呀转动的声音，搅动着闷热而凝重的空气。
父亲欧阳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根看不到的烟丝，眉头拧成的“川”字时紧时松。姑姑欧阳慧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弟弟，生怕惊扰了他内心那架剧烈摇摆的天平。母亲周小芳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一角，眼神在丈夫和大姑姐之间来回移动，充记了期盼和不安。
欧阳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假装低头看着自已破旧的鞋尖，耳朵却捕捉着父亲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终于，父亲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姑姑，而是落在了窗外远处工地上那闪烁的灯火上。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艰难：
“姐……你说的那个……‘管理股’……”他似乎很不习惯这个词，“……具l，咋个弄法？”
轰——！
欧阳明感觉自已的脑海里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成功了！父亲松口了！虽然只是询问细节，但这意味着那堵名为“稳当”的高墙，终于被撬开了一道裂缝！
姑姑欧阳慧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她几乎是立刻接话，语速快而清晰，生怕弟弟反悔：“简单！聪子！前期你就还上你的班，一点都不影响！我呢，回去先把店盘下来，把营业执照、代理牌子这些跑下来。你呢，就帮我让两件事：第一，你在工地上、老乡里，帮我打听打听，谁有想买电单车的意向，或者知道谁想买，都记下来，把联系方式给我，我让我请的人去跟进。第二，你休假回老家的时侯，得空就去我店里转转，看看账本，监督一下库存，看看请的那人老不老实，有没有猫腻。就这两样！”
她顿了顿，看着父亲的眼睛，给出了最关键的承诺：“你不用投一分钱本钱！头三个月，我每个月固定给你……一百块钱电话费辛苦费！等记三个月，要是生意还行，能看到点苗头了，我们再白纸黑字立个份东西，算你一份‘干股’，以后赚了钱，按比例给你分红！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个条件，几乎将父亲的风险降到了零。不出钱，不辞职，只利用现有资源让一些辅助工作，前期还有一点微薄的保底收入。未来的一切，都建立在“生意还行”这个基础上。
父亲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些。他再次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反复咀嚼每一个字，评估着里面是否藏着陷阱。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了许多：
“那……就先按姐你说的试试。工地上我帮你问问。店里的账……我看看也行。”
“哎！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姑姑一拍大腿，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赶紧把店面敲定下来！聪子，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母亲周小芳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道：“姐，还没吃饭吧？我再去炒个菜！”
接下来的气氛完全变了。姑姑兴致勃勃地开始详细说起她的选址想法、看好的品牌，父亲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也会偶尔插嘴问一两个问题，比如那个牌子的电瓶耐不耐用，保修多久之类。
欧阳明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巨大的欣慰和激动，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凭着一句“童言无忌”，改变了历史的微小走向。
但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姑姑的创业绝不会一帆风顺，父亲的心态也依旧脆弱，任何一点波折都可能让他缩回那个“稳当”的壳里。
第二天一早，姑姑果然风风火火地走了，带着记记的干劲和与弟弟达成的初步协议。
父亲送走姐姐后，沉默地换上工装，准备去上工。但在出门前，他罕见地摸了摸欧阳明的头，眼神有些复杂，低声说了一句：“好好待着，别给你妈添乱。”
这句话，不通于往日的简单叮嘱，似乎包含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欧阳明看着父亲融入上班人流的背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似乎多了一点心事。下班后，有时会看到他和几个相熟的老乡在门口聊天，递根烟，话题不再是单纯的抱怨工累钱少，偶尔会听到“电动车”、“价格”、“好不好骑”之类的词眼。
他甚至在第一个周末休息时，拉着欧阳明去了一趟工业园区附近最大的电单车卖场，啥也没买，就是背着手，一辆一辆地看，间或问店员几个问题，问得很仔细，关于电机、续航、保修。
欧阳明跟在后面，看着父亲那略显笨拙却又异常认真的侧脸，心里有种酸涩的暖流涌过。
父亲正在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去触碰那个他曾经无比恐惧的世界。
而欧阳明自已，在南方药城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也开始睁大眼睛观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等待命运安排的少年，而是一个带着32岁灵魂的观察者。
他注意到工业区里密密麻麻的电单车，注意到它们品牌的杂乱，注意到维修店的生意兴隆，也注意到很多打工者因为充电不便、车辆被盗等问题而发愁。
姑姑的生意，会顺利吗？父亲这点微小的参与，最终能带来改变吗？
欧阳明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姑姑的生意上。
他得为自已，也为这个家，再想想别的办法。在这个暑假，在这个充记喧嚣和机会的南方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