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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跃下树杈,指尖抚过饱满的荔枝果壳。
重活一世,挣脱了那吃人的牢笼,我才真正尝到了“生”的滋味。
不必再困于四方宅院,不必再揣度夫君心思,不必再忍受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日日提醒自己的愚蠢。
岭南的风是自由的,外祖母的疼爱也是毫无保留的。
我忽然觉得,前世种种痛楚,或许都是为了换取今生这片甜。
能这样踏实地活着,感受阳光与果香,为自己做每一个决定,真好。
京城的消息,偶尔也会通过商队或旧部,零星传到耳中。
那日,阿昌叔亲自来了一趟,风尘仆仆。
他在堂下沉默良久,才沉重开口:
“大小姐,您可曾听闻京城巨变?靖安侯,不,庶人盛淮止被贬北关后,听闻已经失心疯了。”
我正在沏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一盏清茶推至阿昌面前,神色淡得听不出一丝涟漪:
“哦?”
阿昌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他行为癫狂,竟接连亲手扼杀了那凌氏和她所出的庶子。陛下闻听您自焚的死讯,天威震怒,加之此事骇人听闻,有悖人伦,下旨将他所有官职爵位一撸到底,贬为庶民。”
我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
我只是淡笑一声,如清风过耳,不留痕迹。
当初在那道空白圣旨上落笔时,我确是字字泣血。
不仅陈情和离,更将盛淮止背弃誓言、宠妾灭妻之行悉数写明。
最重要的是,我提及了虞家满门的忠烈——若是其他人,如此提及功劳只恐被忌惮功高震主。
而我不同。因为虞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父兄为护御驾亲征的皇帝突围,在战场上万箭穿心,战至最后一刻;母亲更是披挂上阵,身着明黄色披风毅然引开追兵,最终掉落悬崖,英勇就义。
这般不世之功,岂是他一个区区靖安侯的欺瞒与辜负所能比拟的?
陛下震怒,自在情理之中。
阿昌叔走后,小桃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却只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如茵春色,轻声道:“都过去了。”
后来,又听闻京城多了个疯癫的乞丐,时常喃喃自语,时哭时笑。
盛淮止竟还省下乞讨来的铜板,买来黄纸朱砂,在自己栖身的破庙四周,贴满歪歪扭扭的符咒经幡,声称要招引某个魂魄归来。
街坊皆绕道而行,视之为不祥。
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可笑的是,他费尽心思,摆尽阵法,却是一次也未能如愿。
据说那疯子常在深夜哀嚎,质问道士为何招不来魂,为何她连一次也不肯入他的梦。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与他,早已尘归尘,路归路。
思绪正飘远时,小桃急切的嗓音从树下传来:
“小姐!快醒醒!”
我循声低头望去,只见小桃正挤眉弄眼地朝我使着眼色,手指悄悄指向荔枝林外的小径。
循着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公子正驻足而立,目光温润地望向我这边。
那人衣饰雅致,气质卓绝,透着光风霁月。
似是故人来。
见我望去,他略显羞赧,却仍稳步上前,朝树上的我拱手,从容不迫地行了一礼。
“在下姓谢,名云知,乃过往商户之子。途经贵宝地,不慎迷途,口干舌燥,想向姑娘讨一杯清茶解渴,不知可否叨扰?”
谢云知的目光清澈坦荡,毫无京中常见的那种纨绔的轻浮或算计。
我微微一怔。
多少年未曾见过这般少年人物了?
那周身的气度,莫名敲碎了心底某处冰封的角落。
只不过如今,掌控主动权的人,已经换成了我。
我唇角轻轻扬起,点了点头,清晰地应道:
“好啊。我这里有最好的苍山含翠,公子要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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