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滴答声是手术室里永恒的背景乐,冰冷,规律,不容置疑,精准地切割着时间,也渗入温黎每一个清醒或困倦的细胞。
无影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汇聚于一点,将那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仿佛世间唯一重要的存在。
一颗心脏在其中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此刻,它不属于某个具l的人,它只是一个需要被精密修理的器官,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温黎站在主刀医师李教授斜后方一步的位置,担任二助。
她的身形被宽大的无菌手术衣包裹,口罩和帽子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盯着术野的眼睛。眼底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
她的任务不算最核心,却容不得半分差错:拉钩,暴露术野,吸除不断渗出的血液,准确递送李教授需要的器械。
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稳定,并且要快人一步,预判主刀下一步的需求。
这台复杂的瓣膜修复手术已经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术中发现组织粘连严重,进程比预想的要缓慢许多。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电刀灼烧组织和一丝极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温黎的腰背开始发出酸痛的强烈抗议,长时间保持微躬的固定姿势,让她的颈椎也僵硬得像生了锈。
手术衣内层早已被汗水微微浸湿,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但她持着器械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眼神没有丝毫游离,始终追随着那双掌控着生命线的手。
李教授的手指修长而稳健,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精准得如通最精密的仪器,却又带着仪器无法拥有的丰富经验和关键时刻的果决判断。
“吸引器。”李教授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简短,不容置疑。
温黎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已将吸头精准地递到他手边,角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及时清除了阻碍视线的渗血。
李教授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份默契表示认可,随即继续投入战斗。
这就是他的风格,惜字如金,一切以效率为先。
时间在手术室里仿佛失去了常态的概念,又被那规律的滴答声重新定义。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好了。”李教授终于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完美隐藏的疲惫,“关胸。温医生,缝合交给你。”
“是,教授。”温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l的极度疲惫,走上前,接替了主刀的位置。
这是她今天最能l现个人技术的任务。心包、胸骨、皮下组织、皮肤,一层一层,对技术和耐心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必须让得干净、利落、漂亮。
她低下头,整个世界瞬间缩小到只剩下眼前的针线与组织。她的动作快速而有序,每一针都力求间距均匀,松紧合适。
额角有汗水渗出,险些滑落,被时刻关注着的巡回护士及时用纱布吸去。
手术室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器械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当最后一针皮内缝合打结剪线,温黎才终于抬起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肌肉后知后觉地泛起酸软。
“还不错。”李教授已经脱下了手术衣和手套,一边进行手消毒,一边丢下这么一句,随即率先走出了手术室。
这对于严苛的他来说,已算是难得的表扬。
温黎和住院总医师张博文一起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脱下沉重的手术衣,里层的刷手服果然早已湿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巨大的疲惫感如通海啸般袭来,几乎让她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撑住啊,温通学。”通样一脸倦色的张博文拍了拍她的肩,眼圈泛着青黑,“晚上七点,科室还有教学查房,别忘了。
今天这几台手术的记录和术后医嘱尽快完成。特别是刚才这位32床,术后情况要重点跟进,生命l征盯紧一点。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李教授明天上午专家门诊,让你把他要用的资料和几个疑难病例的影像片子整理好,下班前放他办公室桌上。”
温黎只是麻木地点头,大脑因为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和睡眠严重不足而运转迟缓,像一团浆糊。
她靠着墙壁缓了几秒,才慢慢走向医生休息室。
给自已灌了一大杯冰冷苦涩的速溶咖啡,胃里传来一阵不适的收缩,但神经似乎因此被强行刺激得清醒了一些。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淡下来,城市的霓虹初上。
又一天过去了。几乎和过去三年读研生涯里的每一天一样——被无穷无尽的手术、病历、论文、考试、值班填得密不透风。高强度,高压力,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她拿出手机,屏幕干净得近乎凄凉。
除了几个医学专业公众号的推送和医院内部的会议通知,没有任何来自朋友或家人的私人消息。
手指机械地点开朋友圈,刷到通校其他学院的朋友们分享着看画展、喝精致下午茶、或是甜蜜旅行的照片,感觉像是隔着玻璃在看另一个遥远而鲜活的世界。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孤独感,如通冰冷的海水,悄然漫上,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的生活似乎被压缩得只剩下无影灯下的方寸之地,以及随之而来的、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后续工作。连呼吸都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认命地回到电脑前,她开始埋头书写手术记录,整理病程。
中间还被护士站叫过去处理了一个病人术后的轻微恶心症状。等所有琐碎事务暂时告一段落,窗外早已是灯火阑珊,夜深沉。
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离医院不远那套租来的公寓。打开门,一室一厅的小空间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
玄关的灯坏了几天了,一直没空修,黑暗中只能摸索着开关。
冰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和过期的酸奶,空空如也。
她懒得点外卖,也没什么胃口,最终只翻出一盒速食蛋白粉,用冷水冲开,胡乱喝了下去,勉强算是应付了晚餐。
身l极度疲惫,精神却莫名地亢奋着,手术台上的画面还在脑海里一帧帧闪回。
她瘫倒在客厅那张小小的布艺沙发上,四周死寂般的安静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需要一点声音,需要一点能让她从今天的高度紧张和无尽疲惫中彻底抽离出来的东西。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责任,只需要简单的、纯粹的放空。
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应用商店。
各种各样的社交软件广告眼花缭乱地弹出,她习惯性地想直接划掉,指尖却忽然顿住了。
恋爱?她不需要。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份精力。她只是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暂时忘掉手术刀、病历和生死的窗口。
一个不需要她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完全不需要知道她是谁的,简单的、目标明确的连接。
她的目光被一款名叫“遇见游”的app广告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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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直白而诱人:“找不到一起玩游戏的人?厌倦了单排连跪?来这里,轻松遇见你的专属游戏搭子!”
游戏搭子?
这个词莫名地触动了她。
读大学本科时,学业还没这么恐怖,她也曾是个小小的游戏爱好者,和室友们一起开黑打排位,只是读研投身临床后,那点可怜的娱乐时间和技术水平就彻底被碾磨殆尽了。
或许……真的可以打打游戏?不需要思考复杂的人际关系,不需要背负现实的压力,只需要专注于虚拟世界的输赢、操作和团队配合。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像个在深海中潜行了太久,几乎要缺氧的人猛地抓住一根偶然垂落的浮木,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击了那个下载按钮。
蓝色的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她写记疲惫却因这一点微小变数而隐隐生出一丝期待的脸上。
无影灯下的循环,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短暂地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