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泛白,透过静心苑的旧雕花窗,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混着老木头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味,沉滞压抑。
苏念晚早已起身,默立在一面模糊的铜镜前。新来的小丫鬟青禾,正小心为她梳理长发。梳子划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镜中的脸年轻却苍白。眉眼低垂,唇色很淡。每一分神情都刻意透着怯懦,与她胸腔里那颗因重生惊悸和恨意而剧烈跳动的心,截然相反。她穿着半旧的藕色裙子,料子普通,颜色黯淡。
“夫人,”青禾声音细细的,带着小心,“今日簪这支素银簪花可好?”她托着一支最简单的银簪。
念晚目光扫过,正要点头,院墙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像石头砸进死水,打破了寂静。
“救命!巧儿姐姐怎么了!”
“快回禀嬷嬷!”
“天爷!吐成这样…别是恶疾!离远点!”
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呕吐声和惊恐的避让。
念晚肩膀微微一颤,镜中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惊惶。她猛地转身,袖口带翻了妆台边一只半空的茶杯。
“啪——”瓷片和冷茶溅了一片。
“夫人恕罪!”青禾脸一白,慌忙蹲下收拾。
“不碍事…”念晚声音微喘,抚着心口,目光急急投向窗外,“外头…怎么了?听着吓人…”
青禾一边收拾碎片,一边侧耳听,小脸也白了:“回夫人,听着像是西厢张姨娘那边的巧儿姐姐又犯病了。她身子弱常病,这次听着特别凶险…”
“犯病?”念晚眉心微蹙。巧儿…这名字刺了她一下。前世,似乎就是这时,这个丫鬟得了急症,上吐下泻,高烧说胡话,两三天人就没了。后来张姨娘闹过,无非说下人怠慢,最终赔点银子了事。
轻贱人命。四个字像冰锥扎进心口。在这深宅里,下人的命卑贱如草。
院外哭喊更凄厉了,接着是管事李嬷嬷沙哑严厉的斥骂:“嚎什么!赶紧拖走!冲撞主子你们有几个脑袋!晦气!抬后头杂役房去,听天由命!”
那冷漠不耐烦,像腊月寒风,吹得念晚浑身发冷。她仿佛又看到前世被关柴房、无人理会、最终血冷身死的自已。
她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痛楚压下几乎破胸的悲愤。
不能管,理智在脑中疯狂提醒。苏念晚,你自身难保,如履薄冰。顾清弦那双探究的眼睛无处不在。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悯,一点超出‘孤女’人设的言行,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忍,必须忍。
可是…
那少女绝望的哀泣,和自已前世濒死无人伸手的冰冷,重叠在一起,撕扯神经。那是一条命!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因压抑而细弱发颤,像吓坏了口不择言,“我…听着怕…你快去看看…若是瞧着像绞肠痧或热毒泻…我恍惚记得,老家听老人说…用新鲜车前草,全株捣烂取汁,赶紧灌下,或…许能缓一缓,争条命回来…”
话断断续续,眼神惊惶闪烁,完全是一副慌不择路、吐出乡下土方子的模样。她甚至适时打了个冷颤。
“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她像猛地惊醒,急急补充,一把抓住青禾手臂,指尖冰凉,“就说是…你自已以前听来的偏方!快去告诉李嬷嬷,兴许…有用呢?救人一命…”
车前草。她记得这随处可见的草。叶肥,贴地长,路边墙角都有。性寒,清热解毒,利湿通淋。前世幼时家中请的老郎中,爱讲草药趣闻,提过军中缺药时用它应急治热痢。这记忆深埋着,被那哭喊猛地撬开。
青禾愣住,瞪大眼看念晚。这平日沉默怯弱的夫人,竟会说出这般具l的话?那惊惧急切不像假的,方子听着竟有几分理。夫人冰凉发抖的手,显是吓坏了。
“是!奴婢这就去!”青禾不及细想,被情绪感染,生出一股救人急切,应了声提裙跑出去。
屋里只剩念晚一人。她立原地,心跳撞着耳膜,又重又急。后怕此刻密密麻麻涌上,腿几乎发软。
她扶住冰凉妆台,才勉强站稳。万一…巧儿不是这症?万一车前草无用,甚至坏事?万一张嬷嬷深究,疑到她头上?任何一环出错,就是万劫不复。顾清弦正找她的错!
时间拖得漫长。窗外嘈杂似远似近。每一息都像炭火煎熬。她能听见自已血流的声音。
她忍不住踱到窗边,透过窗格隙向外望。院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竿疏竹影在微光里晃。
过了许久,才听见一阵略急脚步声近。念晚猛地转身,心快跳出来。
青禾掀帘进来,额有细汗,气息不稳,脸上却有种奇异的如释重负:“夫人!巧儿姐姐好像…缓过来些了!”
念晚紧绷的背微松一线,声还颤:“真…真的?”
“嗯!”青禾用力点头,语速快了些,“李嬷嬷起先不信,骂我添乱。但见巧儿姐姐呕得凶,人快厥过去了,死马当活马医,让人快挖了车前草捣汁灌下小半碗。没过多久,呕泻真渐止了!热度也退点!人虽还虚,没那般吓人了。李嬷嬷才松口气,吩咐挪巧儿姐姐到后罩房静养,不准人扰。”
念静静听着,垂下的指尖微抖。一丝极细微、近乎虚脱的暖意,勉强驱散心底寒意。她缓缓闭眼又睁开,眼底已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后怕。
“阿弥陀佛…有用就好…有用就好…”她低声喃喃,像自语,身子微晃,忙撑妆台,似力竭,“真是…菩萨保佑…我方才吓糊涂了,胡言乱语…幸而…没惹祸…”
她完美演了一个因惊失言、又因误打误撞而侥幸的深闺妇人,将那瞬间灵光彻底掩于慌乱下。
然,苏念晚全然不知。方才院外混乱初起、青禾跑出传话时,静心苑外月亮门洞阴影下,一道颀长玄影曾悄然驻足。
顾清弦本欲经游廊去外书房,被喧嚣打断。他眉峰微敛,未离未斥,只静立旁观。周霆如影随形,低声速报。
当听到青禾转述那“听来的”车前草偏方,顾清弦深寂目光掠过静心苑紧闭院门,眸底沉静无波。
车前草?
他那位据查l弱多病、长年深闺、性情怯懦的夫人苏氏?竟知这种偏于乡野、军旅应急的粗浅草药?且在这仓促情急下,“无意”提及?
是误打误撞?深闺妇人吓破胆的胡言,恰好蒙对?还是…
一丝极细微探究色在他眼底深处掠过,快得难捕。他薄唇几不可察微抿,未置一词,旋即转身,玄色织金袍角拂过冷冽弧度,悄无声息离去。
院内,念晚对这段插曲毫无所觉。她只缓缓坐回镜前,看镜中那张依旧苍白、写记“怯懦”与“惊魂未定”的脸。
心底,却有一粒微火星,于无边黑暗冰原下,在经历方才冒险煎熬后,非但未灭,反顽强微闪了一下。
锋芒,已于无人窥见角落,悄然隐露第一丝微痕。而那深潭目光,已悄然投下一瞥。风,似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