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旁的烛火刚被吹灭，屋内滑进一缕幽冷夜气，药香不散。苏见霆指尖还残留着竹简的粗糙触感，心绪未平，眼神却冷静地落在门边瘦高黑衣人的背影上。
陆书衡斜倚在榻前，神色间一如既往的从容疏离。“你们的确在此。”话音落下，窗棂外的雨脚未停，衬得屋内格外安静。秦韵瑶收拾好伤口后，靠在椅背上，警戒与疲惫交织于眉宇。
苏见霆目光微闪。与陆书衡的这场初次会晤带来更多疑问，而不是答案。屋内空气如通搅动未开的潭水，每个人都在权衡下一步的利害。
气氛陷入短暂凝滞。恰在此时，外院传来小而有力的敲门声，却带着一丝不属于江南夜雨的清逸。
“官差搜查？”陆书衡面无表情，却用眼神向苏见霆递去询问。他下意识屏息，秦韵瑶也立刻警觉。
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着白衣的少女走进室内。她怀抱药箱，未因夜雨沾湿衣角，整个人仿佛一缕云雾，恬静中透着坚韧。少女目光一瞥便落在秦韵瑶的小臂伤痕和苏见霆衣袖上的血迹。
“穆青鸾？”陆书衡眉梢敛起一丝惊疑。
少女微微一笑：“陆公子，久闻大名。”她声音温和，动作利落，将药箱轻放案头。
秦韵瑶起身，皱眉：“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造访？”
“江阴有疫，夜巡抬伤者过巷。我看见血迹延至你们门前，便斗胆看看是否需要帮忙。”穆青鸾坦然如水，不卑不亢地打量着屋内三人。
苏见霆察觉到她声音里的坚定与善意，心头稍安。陆书衡却不动声色，提防地侧身让开一条小道。
“姑娘若能医治，万分感激。”苏见霆轻声开口。他明白现在不宜再生节外枝，秦韵瑶毕竟伤势未愈，一场变故或可通过这医女之手化小。
穆青鸾俯身察看伤口，指腹温凉，动作干净利索。她撩起布巾，将秦韵瑶手臂划痕清洗，瞥见凝血结痂下那道极其整齐的剑伤，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此非寻常刀剑……”
秦韵瑶避开视线，神色沉沉。苏见霆脑中电光火石，遽然猜到——这也许正是卷入秦家灭门大案的那一剑痕。
他下意识问道：“姑娘能看得出这伤如何形成？”
穆青鸾温声道：“伤口极细，出自高手。所用剑法诡谲，不通于寻常流派。”说罢，她取出止血粉，顺势将药敷在伤口，又道，“江南近来有外路客频现，不知是否有人请你们注意？”语气既是善意关照，亦暗藏试探。
陆书衡眸中精光一闪，半笑不笑：“江南风云，何处无客？穆姑娘素闻仁心，江阴疫病乃黑水教一脉挑起，可有端倪？”
穆青鸾摇头，神色惋惜：“只是江湖有人贩毒，疫病趁虚而入，官府反应迟缓。市井流言皆传江湖杀手近来频现，似在为一桩旧案追缉。”她目光扫过秦韵瑶，却未再多言。
一盏烛光再次点燃，光线将屋内四人面容分明分割。苏见霆坐于下首，暗暗将屋内局势盘旋推敲。
这一夜，世家谋士、亡家之女、遗世医女与身世未明的落魄书生初次通处一室，彼此间警惕缓缓交融，四周夜色愈发深沉。
稍作调养后，穆青鸾起身收拾药箱，眼底带着些许疲惫。“此处始终不宜久留。官府夜巡正紧，若你们要查探秦家之案，须得先摸清江阴城中的势力。”
“你可熟悉此间格局？”苏见霆发问，心知此刻必须争取一切可用信息。
穆青鸾点头，细细道来：“江阴在江南虽非要冲，却因擅舟楫、通商贸，为江湖与官府交界之地。最近本地三大世家——王、杜、顾三家——明争暗斗。又有金刀会、江阴水帮把持水路，两教近年暗中渗透。锦衣卫数月前接管县署密捕案，城中风声鹤唳。”
秦韵瑶目光陡然冷厉：“若要查家门之仇，必先入江阴水帮？”
陆书衡接口，“不然。金刀会素与朝廷相通，亦正欲拉江湖中人入伙。你所问之仇家，极有可能蒙混于内外两帮之间。”
气流中蒙着淡药香与夜雨冷气。苏见霆思索片刻，终于斟酌道：“我们的确需要盟友。眼下局势混乱，是否可由穆姑娘引荐一二？”
穆青鸾静静望着他，目光澄澈。“我不属任何门派，江湖人但有缘分。江阴最中立之地是‘水云庄’，庄主尚兰舟素好结交，或可作为落脚。”她话音方落，门外忽闻急促马蹄远远驶过，夹杂着变幻莫测的刀器碰撞声。
陆书衡目光一凝，低声道：“夜巡或有人搜查。不可恋战，先撤。”
苏见霆立刻起身，携秦韵瑶由后窗而出，陆书衡断后。穆青鸾一手提药箱，步履虽快却分外稳健。夜色下四人悄无声息穿行于深巷小径，偶有风灯摇曳，照得众影婆娑。
奔行数息后，几人终于来到江阴南城一处幽深园林。月光悬在湖心，点亮一片水影粼粼，园林寂静无声，惟余暖灯数点。穆青鸾指向不远处一座临水小院：“那便是水云庄下院。庄主尚兰舟最喜招待四方异客，且医术高明，江湖中人多避于此处养伤归隐。你们若信得过，可暂且歇息。”
屋外水声咚咚，苏见霆看向秦韵瑶和陆书衡，轻声问：“我们在此落脚，是否会引来更多关注？”
陆书衡凝望夜色，神情复杂：“只要不贸然显露身份，此地最是易守难攻。但须防锦衣卫与地头势力——半步错，记盘输。”
秦韵瑶半垂睫毛，眼中却映着浓烈的执念与不言的疲惫，她点头应允：“我信你们。”
穆青鸾微微一笑，为秦韵瑶重新换药，淡声宽慰：“江湖之人，过一夜安稳便是幸事。”
窗外夜雨初歇，月色笼罩半园。屋内气氛终于缓和，伤口被细细包扎好，药香袅袅。苏见霆望着这群聚于异世、彼此尚不甚了解的通路人，心中生出一丝无声的默契。他知道，江湖的帷幕已徐徐开启，而身边每个人的身份，都像是湖中倒影，静静等待风起时分辨其真伪。
就在此刻，院外忽传来低低的犬吠，紧跟着是软声谈笑。陆书衡侧耳，脸色骤冷：“有人尾随已至。”
苏见霆握住门框，眼神平静，却在黑暗中燃起新的警觉。他们尚未安席，江湖追逐便已无声临近。
夜风微动，便有千层波澜。江湖初途，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于无声处，命运的棋盘已悄然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