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公主第十三次逃选驸马现场时,在护城河边捡到个浑身是水的俊美男子。那人睁眼便喊娘子,演得比戏班子还逼真。公主掐指一算:正好拿你堵天下人的嘴!于是京城皆知,公主养了个只会剥瓜子、陪遛弯的草包面首……
第一章
荣安公主赵如意今天的裙子有点紧。
她猫着腰躲在护城河边的老柳树后,第三次试图把腰封扯松些。身后不远处人声鼎沸,宫女太监的脚步声杂沓,间或夹杂着母后中气十足的怒吼:赵如意!你给我出来!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等着呢,你再跑试试!
赵如意撇撇嘴。
青年才俊不是之乎者也的书呆子,就是一身腱子肉的武夫,再不然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世家子。
她宁可抱着宫里那只肥得流油的御猫过一辈子,也不想找个驸马把自己关进四四方方的公主府里。
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水汽和淤泥的味道。赵如意正琢磨着往哪儿溜,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下游芦苇荡里,似乎卡着个什么东西。
灰扑扑的衣裳,半沉半浮,像个人。
她心里一跳,蹑手蹑脚地拨开芦苇凑近看。真是个人!面朝下趴着,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一动不动。看衣着不像普通百姓,那衣料虽被泥水浸得污糟,隐约还能看出原本的讲究纹路。
喂
赵如意捡了根长树枝,小心地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没反应。
又用力戳了戳。
还是没动静。
不会死了吧她嘀咕着,四下张望。选驸马会场的热闹被风吹得远了,这里静得只有水流声。她犹豫片刻,终究做不到见死不救,咬咬牙,踩进浅滩的淤泥里,费力地将那人往岸上拖。
沉得像头死猪。赵如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干燥的草地上,累得一屁股坐下直喘气。这人脸上糊着泥和水草,看不清模样,但鼻梁很高,嘴唇抿着,额角有一道磕破的血痕,还在微微渗血。
她探了探他鼻息,极其微弱,但总算还有口气。
算你命大,碰上本公主心情不好,正想找点事躲清静。赵如意从他腰间摸到一块硬物,扯下来一看,是块玉佩,质地温润,雕着奇怪的云纹,不像本国常见的样式。她顺手塞进自己袖袋里,这个当诊金了。
正想着怎么叫人,地上的人忽然呛咳出一口水,眼皮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带着刚醒来的朦胧,水汽氤氲,瞳仁颜色比常人稍浅些,像浸在水里的琥珀。
他的目光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蹲在一旁、裙摆沾满泥点的赵如意身上。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那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逸出一声虚弱又亲昵的低唤:
娘子……
赵如意:……
她差点一脚把他踹回河里去。
谁是他娘子!
可那男人说完这两个字,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留下赵如意对着他那张虽然狼狈却依旧看得出底子极好的脸,一个荒唐的念头猛地钻了出来。
母后不是逼她找驸马吗朝臣不是天天上书说公主不成家有损国体吗
眼前这人,来历不明,长得顺眼,好像脑子还摔坏了。
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挡箭牌啊!
赵如意眼睛唰地亮了。
第二章
所以,你就从河边捡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回来还说他是你的……你的……
当今圣上,赵如意的亲哥哥赵恒,指着躺在偏殿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手指头都在发抖,后半截词实在说不出口。
面首。
赵如意剥着金桔,接得无比顺溜,顺手塞了一半到嘴里,哥,你放心,我查过了,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就一块破玉佩,估计是不小心落水的客商,脑子好像也摔坏了,不记事儿。多安全啊!
安全个屁!赵恒差点崩了天子威仪,谁知道他是哪儿来的细作探子!
细作长这样细作掉护城河里等着我去捞
赵如意把剩下半个金桔塞进她哥手里,哎呀,你就跟母后说,我看上他了,非他不可,什么选驸马都撤了吧!正好两全其美。
赵恒看着自己妹妹那副滚刀肉的样子,头痛欲裂。
自家妹妹不想嫁人,闹得满城风雨,如今竟荒唐到随便捡个男人回来充数。可转念一想,这人若真是背景干净、又失了忆,总比妹妹嫁个有权有势的朝臣或外藩来得让他安心。
至少,皇权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他瞪了榻上的人一眼,终究是哼了一声,没再反对。
于是,荣安公主得了个新面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皇宫,又飞出了京城。
公主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阿强。
因为她幼年养过的一条京巴狗就叫阿强,后来跑丢了。
真正的阿强被安置在公主寝殿旁的暖阁里。御医来看过,说身体无大碍,就是头部受了撞击,失忆症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阿强,或者说,化名阿强的南靖国靖王萧执,在没人的时候会缓缓睁开眼睛,打量着这间华丽却陌生的暖阁。
他根本没失忆。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故意设计落水,如何算准了荣安公主逃选驸马的路线,如何在她靠近时屏住呼吸装昏迷,又如何在她拖拽他时勉强控制身体配合免得两人一起摔进淤泥里。那声娘子,是他计划里博取信任的第一步,效果似乎好得出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公主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把他收编成了……面首。
萧执磨了磨后槽牙。
想他堂堂南靖战神靖王,多少贵女趋之若鹜,如今竟在敌国皇宫里混成了个吃软饭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如意端着个白玉小碗走进来,身上换了件鹅黄色的常服,头发随意挽着,比起白天的珠翠环绕,多了几分灵动。
哟,醒啦她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还记得自己是谁不
萧执压下心头万般思绪,努力让眼神显得空洞又依赖,轻轻摇头,哑声道:不记得……只记得……你是我娘子。
赵如意显然很受用这套,笑眯眯地把碗递过去:喏,红枣莲子羹,补血的。以后呢,你就叫阿强了,跟着我,有肉吃。记住啊,你是我的人,要听话,知道吗
萧执:……阿强是什么鬼名字!
他接过碗,乖巧地点头,舀了一勺羹送进嘴里。甜得发腻。
真乖。
赵如意满意地拍拍他的头,像拍那只御猫,明天带你去御花园遛弯,让大家都看看我的新面首。
萧执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第三章
荣安公主的面首阿强,迅速成了皇宫一景。
公主去给太后请安,他就在慈宁宫外站着等,身姿笔挺,就是眼神有点呆。
公主去书房听太傅讲学,他就在门口候着,偶尔太傅提问公主答不上来,他在外面干着急——南靖探子背过大夏皇室成员资料,知道这位公主功课稀烂。
公主馋了去御膳房偷刚出炉的点心,他负责望风,虽然觉得此举十分有失身份,但每次公主塞给他最烫的那一块时,他居然可耻地觉得有点香。
大部分时间,他需要履行面首的核心职责——陪玩。
赵如意是个待不住的,今天斗蛐蛐,明天泛舟湖上,后天又突发奇想去京郊别院泡温泉。
萧执就跟在她身后,替她拿披风、递鱼食、赶蚊子,偶尔还要被她拉着一起爬树掏鸟窝。
阿强你看!那窝雏鸟嘴巴张得好大!赵如意毫无形象地骑在树杈上,指着鸟窝兴奋地喊。
站在树下的萧执面无表情地张开手臂,准备随时接住可能掉下来的公主。他觉得自己这王爷当得越发像个老妈子。但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脸,那点不耐烦又莫名其妙地散了。
他必须获取情报。
大夏近年军力强盛,对南靖虎视眈眈,他此行任务重大。公主的寝殿和书房,必然有珍贵资料。
机会很快来了。那日赵如意被皇帝叫去商议秋狩事宜,百无聊赖地把他留在书房等她。
萧执确认左右无人,迅速闪身进入内间。书案上散放着一些奏折副本和地图。他的心猛地一跳,正要细看,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赵如意哼小调的声音。
他立刻退到外间,顺手拿起桌上一碟核桃仁,假装刚剥完。
赵如意进来,看到他手里的碟子,眼睛一亮:哇阿强你真贴心!知道我最近费脑子特意剥核桃给我补脑她自然地捏起几颗扔进嘴里,嘎嘣脆,哥真啰嗦,秋狩那点破事说半天……欸,你手指怎么红了
萧执低头,才发觉刚才情急之下用手硬捏核桃,指尖有些红肿。他缩回手:无妨。
赵如意却拉过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起来:傻不傻啊,用钳子啊!以后不许用手硬掰!她嘟囔着,从多宝阁的抽屉里翻出一小罐药膏,不由分说地拉过他手指,仔细涂抹开来。
药膏清凉,她指尖温热柔软。
萧执身体微微一僵。他从未与女子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在南靖,他是权势滔天的王爷,旁人只有敬畏的份。可在这里,他这个面首却被照顾着。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心防。
好了!赵如意拍拍手,以后要听话,知道吗
萧执看着自己被涂得油亮亮的手指,第一次,那声嗯答得没那么情愿,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
第四章
宫里的日子像泡在温吞水里。
萧执一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失忆面首阿强,一边利用赵如意的信任零星地收集着情报。信息通过特殊渠道秘密送出,但他下手时,却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犹豫。某些过于核心的军防布置,他下意识地绕开了。
他和赵如意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她依旧使唤他剥瓜子、陪遛弯,兴致来了甚至教他投壶和双陆棋。萧执不得不假装初学者,输得一塌糊涂,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阿强你真笨,以后出去别说是我教的,丢我的人,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她不少小秘密。比如她怕苦,喝药必须配蜜饯;比如她箭术其实极好,只是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才在秋狩上装笨;比如她表面上嫌弃她哥哥唠叨,其实最护短,有一次听到个宫女议论皇帝,她当场就冷了脸,直接把那宫女调去了浣衣局。
她也开始跟他絮絮叨叨一些心事。
其实我知道,母后和哥哥是为我好。某天夜里,她坐在廊下看月亮,声音有点闷,可是为什么公主就一定得嫁人呢找个驸马,生个孩子,关在公主府里一辈子我就想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
萧执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沉默地听着。他发现自己竟有点理解她。在他作为靖王的人生里,又何尝真正自由过
阿强,你这样挺好。她忽然转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什么都不记得,也没什么烦恼。以后我就养着你呗,反正本公主有钱。
萧执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跳漏了一拍。他匆忙别开视线,喉咙有些发干:……嗯。
危险。他知道这很危险。他是南靖靖王,她是大夏公主。他是在利用她。可心弦却被那双映着月光的眼睛,不经意地拨动了。
转机发生在一次宫宴上。
一位宗室子弟大约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过来敬酒,言语间对赵如意养面首的行为颇多讥讽,眼神轻蔑地扫过站在她身后的萧执。
赵如意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却冷了。
没等她发作,那位宗室子竟得寸进尺地伸手想拍萧执的脸:小白脸,伺候公主伺候得……
话没说完,他的手腕被萧执牢牢攥住。
萧执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却骤然锐利冰冷,属于战场杀伐者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那宗室子醉意都被吓醒了大半,手腕疼得冷汗直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强。赵如意轻轻唤了一声。
萧执猛地回神,立刻松了手,垂下眼帘,瞬间又变回那个温顺沉默的面首,低声道:他冒犯公主。
赵如意看着他,眼神闪了闪,最终只是对那面如土色的宗室子淡淡道:滚吧。
宴席继续,仿佛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但夜里回到寝殿,赵如意却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萧执。
她绕着他一圈一圈地走,不说话,只是用那种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萧执心中警铃大作,莫非白天暴露了
良久,赵如意才停在他面前,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阿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刚才那样子……可不像个失忆的普通人啊。
萧执背脊瞬间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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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执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身份暴露的下场是什么,他清楚得很。
他大脑飞速运转,正思索着是继续硬扛还是干脆撕破脸,赵如意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退后两步,歪着头看他,眼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吓到了吧让你平时总一副闷葫芦样子,原来凶起来还挺吓人。不错不错,以后本公主带出去更有面子了,看谁还敢笑话我养的是个小白脸!
原来她并没怀疑他的身份,只是觉得他本能反应下的气势不同于常人。
萧执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背后竟惊出一层薄汗。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顺着她的话道:护卫……娘子,是应该的。
乖!赵如意心情大好,又从袖子里摸出块糖奖励似的塞给他,不过以后在外人面前还是收敛点,咱们要以德服人,知道吗
以德服人萧咀嚼着嘴里甜腻的糖块,看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公主,心情复杂难言。她就像一簇毫无防备的火焰,温暖明亮,却不知道靠近的人怀里可能藏着冰。
那次宫宴后,赵如意似乎对他更亲近了些。有时批阅那些她看来枯燥无比的奏折副本(皇帝坚持要她学习理政),会把他叫到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商量。
欸阿强,你说江淮水患,拨粮赈灾好还是以工代赈好
阿强,西山马场报说战马闹肚子,是不是饲料有问题
这帮老头子又催哥哥选秀,真是闲得慌……
她多半是自言自语,并不真指望一个失忆的面首能给出答案。但萧执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蹙眉思索的侧脸,听着她偶尔蹦出的、虽稚嫩却不乏灵光的想法,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在一次次的松动中,渐渐变得岌岌可危。
他甚至会在她抓耳挠腮时,忍不住极隐晦地提点一两句。比如:听说江淮入夏多雨,以工代赈或可加固堤坝,一劳永逸比如:马匹若换新饲料,需得循序渐进
赵如意往往会茅塞顿开,拍案叫绝:阿强!你真是个天才!虽然失忆了但脑子果然好使!
萧执只能默默咽下心底翻涌的愧疚感。
他传递出去的消息越来越少,越来越无关紧要。上线似乎有所察觉,最后一次传来的指令变得急切而严厉,催促他尽快获取大夏西北边境的布防图,那是南靖此次计划进攻的关键。
布防图,极有可能就在皇帝的书房或寝殿。而赵如意,是他最容易利用的跳板。
第六章
秋意渐浓,皇帝赵恒要去京郊皇家围场秋狩,銮驾仪仗浩浩荡荡。
赵如意自然跟着去凑热闹,萧执作为首席面首,随行在侧。
围场守卫远比皇宫松散,人员混杂,是动手的绝佳时机。萧执知道,上线一定安排了人接应他。这是他完成任务,然后设法脱身的最好,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秋狩前夜,营地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宴。烤肉的香气和醇厚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赵如意喝了些果子酒,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拉着萧执离开喧闹的人群,跑到稍远的草坡上看星星。
夜风凉爽,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阿强,赵如意抱着膝盖,声音有些含糊,其实我知道,宫里很多人都在笑话我。
萧执侧头看她。
笑话我养面首,笑话我不成体统。她笑了笑,有点自嘲,又有点不在乎,可是我觉得,能让自己高兴,又不伤害别人,这样就挺好。对吧
萧执没有回答。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而且,她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映着跳动的篝火余光,我觉得你很好。虽然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你现在是阿强,是我的阿强。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萧执的心上。
等秋狩回去,我跟哥哥说,给你个正经身份吧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睛亮亮的,总不能一直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臂,带来细微的痒意。
萧执猛地僵住了。
名分她是要……
巨大的冲击和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想象到,当他的真实身份揭穿,此刻她眼中所有的信任和亲昵,都会化为最深刻的憎恨和背叛。
他利用了她的善意,欺骗了她的感情。他一直在偷她的家,而她,却想着要给他一个家。
我……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疼,生平第一次,运筹帷幄的靖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如意却误会了他的迟疑,哈哈一笑,用力拍他的肩膀:吓到啦放心,有本公主在,没人敢欺负你!以后我罩着你!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啦,回去睡觉!明天还要看我哥他们显摆骑射呢!你可要给我好好加油!
她蹦蹦跳跳地往营地走去,哼着不成调的歌。
萧执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浑身发冷。看着她毫无防备的背影,那个准备了许久的、利用秋狩混乱窃取布防图的计划,每一个步骤都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令人厌恶。
第七章
秋狩当日,号角连天,骏马奔驰,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赵如意一身火红的骑装,骑着雪白的骏马,在场边为哥哥和各位将领欢呼喝彩,偶尔也下场射几箭,成绩居然相当不错。她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她的阿强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始终跟着她。
她冲他挥挥手,笑得更加灿烂。
萧执也回以微笑,只是那笑容底下,是冰炭同炉的煎熬。接应的信号已经收到,机会就在眼前。皇帝和重臣们的注意力都在猎场上,行帐守卫正是最松懈的时候。
他只需要找个借口离开片刻。
赵如意策马跑到他面前,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兴奋地朝他伸出手:阿强!别傻站着啦!我带你去那边林子逛逛,说不定能捡到漏网的兔子!
她的手心沾着一点灰尘和缰绳的勒痕,却温暖地摊开在他面前。
所有精心构筑的决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握住她的手,借力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缰绳被她塞进他手里,她自然地向后靠在他怀里,指着前方:那边那边!快!
骏马驮着两人奔向林荫深处,风声从耳边掠过,怀里的身体温暖而真实。萧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个关乎家国胜负的任务,彻底抛在了脑后。
就这一次。他对自己说。就放纵这一次。
那天下午,他们一只兔子也没抓到,却像两个孩子一样在树林里笑闹了一场。赵如意抱怨他骑术太差吓跑了猎物,萧执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尽兴而归的两人回到营地,却发现气氛迥异往常。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人人面色凝重。
皇帝赵恒站在龙帐前,面沉如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归来的两人,最终落在萧执身上。
拿下。皇帝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如狼似虎的侍卫瞬间涌上,将萧执拖下马,反剪双手押跪在地。
哥!你干什么!赵如意惊愕万分,跳下马就要冲过去。
如意!过来!赵恒厉声喝道。
陛下这是何意萧执挣扎着抬头,努力维持着阿强的惊惶与不解。
赵恒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是彻底的冰冷和失望:南靖靖王,萧执。真是好演技,骗得朕的妹妹好苦啊。
萧执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赵如意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什么
赵恒一挥手,一名侍卫将一枚小小的、刻着特殊云纹的铜牌扔在萧执面前。那是他昨夜内心挣扎至极、最终没有发出的放弃任务的指令暗号,原本该被彻底销毁,此刻却成了铁证。
在你身上搜出来的。赵恒的声音淬着寒冰,南靖细作的联络信物。靖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执闭上了眼睛。百口莫辩。所有的侥幸和迟疑,最终换来了最惨烈的结局。
赵如意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她看着那个她捡回来、给她剥瓜子、陪她胡闹、听她絮叨、让她觉得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原来,不是阿强。
是敌国的王爷。
他叫她娘子的时候,是假的。
他护着她的时候,是假的。
他说护卫娘子是应该的时候,也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偷取她家的情报。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耻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你从来没有……失忆
萧执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灵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空洞和震惊后的死寂。他张了张嘴,所有解释和抱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个极其缓慢而沉重的动作。
他点了点头。
赵如意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避开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她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再看任何人,一步一步,极其僵硬地走向自己的营帐。
第八章
萧执被秘密关押了起来。
赵恒震怒之余,亦感到后怕。一个敌国王爷,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妹妹身边待了这么久!他下令彻查,清洗了一批可能被渗透的宫人和侍卫。
荣安公主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笑闹,不再折腾,安静得像个影子。她把自己关在帐子里,谁也不见。
第三天夜里,她却突然出现在了关押萧执的囚帐外。守卫得到过皇帝默许,没有阻拦。
帐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萧执坐在角落的草堆上,手脚戴着镣铐,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几天不见,他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浅色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
赵如意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穿着那日秋狩的火红骑装,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为什么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对吗掉进河里,叫我娘子,都是你的计划
……是。萧执的声音同样干涩。
为了窃取情报
是。
那些……陪我胡闹,听我说话,都是装出来的
萧执沉默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
帐内只剩下油灯噼啪的轻微爆响。
赵如意等不到回答,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赵如意,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贝,结果是个来偷家的贼……
她笑出了眼泪,猛地抬手擦去。
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她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两把淬毒的刀子,直直刺向他。
萧执,你们南靖想知道西北的布防,是不是
萧执猛地抬眼,警惕地看着她。
赵如意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笑容:好,我告诉你。
她清晰而缓慢地,报出了一连串地点、兵力部署、换防时间。那些信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一个极其诱人、看似完美无缺的进攻路线和时机——一个足以让任何将领心动、继而踏入致命陷阱的诱饵。
萧执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瞬间就听出了其中的关窍和巨大的风险。这是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她竟然……
怎么不信赵如意冷笑,用你们靖王府满门的性命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拿这个情报回去,足够你将功折罪,甚至加官进爵了。
她俯下身,靠近他,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记住,这是我,赵如意,亲自告诉你的。有本事,你就带着它,回你的南靖去。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
镣铐哗啦作响,萧执猛地站起身,冲到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帐帘晃动,早已不见了那抹决绝的红色身影。
他无力地靠回冰冷的木柱上,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她是在赌气,更是在赌命。赌他会不会用这个假情报,赌他……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第九章
南靖国内,对于靖王此次任务失败且身份暴露一事,舆论哗然。主流声音是质疑和问罪,认为他色令智昏,贻误军机,甚至有通敌叛国之嫌。
然而,就在一片弹劾声中,靖王萧执却呈上了一份详尽的大夏西北边境布防图及进攻策略,并以其靖王府全府性命担保情报真实可靠。这份情报看起来天衣无缝,指向一个看似防守薄弱、实则……若情报为假,便是全军覆没的死地。
朝堂上争论激烈。主战派认为机不可失,应立刻按计划发兵。主和派则质疑情报来源,认为这可能是大夏的反间计。
萧执立于朝堂之上,面容冷峻,只重复一句话:情报无误,若败,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请陛下下旨。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甚至押上了身家性命,最终说服了南靖皇帝。
南靖大军,依计而出。
消息传回大夏时,赵如意正坐在窗前发呆。听到宫人低声议论南靖果然中计、大军陷入重围、死伤惨重的消息时,她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赢了。
她赌赢了那个男人的野心,也赌赢了他的……真心。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得厉害,没有一点喜悦。
两国边境,战火重燃,但因南靖主力中了埋伏损失惨重,大夏军队乘胜追击,接连夺回数座城池。南靖被迫遣使求和。
和谈地点,定在大夏京城。
第十章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大夏皇帝赵恒端坐龙椅,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下方,南靖使团一行人人面色灰败,为首的使臣正战战兢兢地宣读着求和国书,承诺割地、赔款、称臣。
赵如意坐在皇帝下首的珠帘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却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冗长的国书终于读完,殿内一片寂静。
南靖使臣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道:天朝陛下,为表我南靖求和之诚意,我国愿另献上战马千匹,珠宝十箱,并……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将此次战事罪魁祸首,靖王萧执,交由天朝发落。
珠帘后的赵如意,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
殿外传来沉重的镣铐声。
两个大夏侍卫押着一个人,一步步走入殿中。
那人穿着一身干净的南靖亲王服制,却掩不住身形的消瘦,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链,行走间哗啦作响。他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面容。
南靖使臣们看到此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赵恒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阶下囚犯,开口道:萧执,你可知罪
阶下之人缓缓抬起头。
脸色苍白,下颌瘦削,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沉静,直直地看向龙椅的方向,然后,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那晃动的珠帘之后。
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成王败寇,萧执……无话可说。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但求陛下,勿迁怒他人,所有惩罚,萧执一人领受。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珠帘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陛下,赵如意缓缓站起身,珠帘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个阶下囚的身上,平静无波,此人欺瞒于我,罪大恶极。寻常刑罚,未免太便宜了他。
所有人都看向她。
赵恒微微皱眉:如意,你的意思是
赵如意一步步走出珠帘,走到御阶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执,红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既然南靖已将此獠交由我朝发落,不如,就将他赐给臣妹,依旧做个面首吧。
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皇帝赵恒,甚至包括南靖的使臣们!他们听到了什么公主还要这个敌国王爷当面首!
萧执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赵如意却不再看他,转身对着皇帝,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日日看着仇人卑躬屈膝,伺候身前,岂不比杀了他,更痛快
皇帝看着妹妹平静却执拗的眼睛,良久,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准了。
第十一章
于是,敌国的靖王,又变回了公主的面首。
只是这一次,公主殿下的暖阁是住不得了。萧执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狭小的宫院里,门口有重兵把守,形同软禁。
赵如意再也没来看过他。
送来的饭菜简单粗糙,衣物也是最下等宫人的粗布麻衣。昔日权势滔天的靖王,如今成了真正的阶下囚,甚至比普通囚徒更可悲——他是公主专属的玩物,一个笑话。
宫人们经过小院,都会投去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低声议论几句。
萧执却异常平静。他每日打扫庭院,对着院子里唯一一棵老树枯坐,或者借来纸笔,默写一些无人看得懂的南靖诗词。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深夜。
院门被轻轻推开。
赵如意穿着一身素色的斗篷,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萧执正坐在廊下,就着一盏孤灯看书(是他反复请求,看守才给他找来的几本旧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放下书,站起身,依着面首的身份,向她行礼,动作略显僵硬,却无可指摘。
赵如意走到他面前,摘下风帽,露出清瘦的脸庞。她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为什么
萧执沉默。
那份情报,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有些发颤,你明明看出来了,那是陷阱。
萧执依旧不语。
为什么还要用她逼问,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激动,用你靖王府满门的性命担保,把你南靖的数万大军送上死路!萧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收到的不止是战报,还有南靖国内的详细消息。知道他如何在朝堂上一力坚持,如何押上所有,促成了那场必败的战役。
萧执终于抬起眼,深深地看向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释然,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碾磨出来,那是你给我的。
赵如意的呼吸骤然停滞。
你问我为什么……他极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难受,或许是因为,你问我有没有装出来的那些时候……我答不出的那个答案……才是真的。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那盏摇曳的孤灯,轻声道:情报是假的。可你的愤怒,是真的。
所以,他选择了相信她的真实,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赵如意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所有的恨意、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被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
她以为她赢了一场赌局。
却不知道,他早已押上了全部,只为成全她。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沉重的心跳。
很久很久,赵如意才缓缓直起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戴上了风帽,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冷清的小院。
自那晚之后,公主殿下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面首。
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一年后,两国正式签订和约,互市开通,边境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又是一个春天,皇帝陛下下旨,为久居宫中、已过适婚之龄的荣安公主,遴选驸马。
消息传开,京城再次轰动。
然而,就在遴选驸马的旨意下达后的第三天夜里,那座偏僻的宫院,悄然洞开。
已经许久无人踏足的院子里,站着一个身影。依旧是一身素色斗篷,依旧是独自一人。
萧执从屋内走出,看到去而复返的赵如意,眼中已没有了去年的惊讶,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等待。
赵如意走到他面前,没有摘下风帽,只是仰头看着他。月光洒在她脸上,清晰照出她的每一分情绪。
萧执,她的声音很平静,我要选驸马了。
萧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似乎终于彻底熄灭了。他垂下眼帘,低声道:臣……恭喜公主殿下。
但本公主想了想,赵如意仿佛没听到他的恭喜,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从前那种蛮不讲理的娇纵,养面首这习惯,一旦养成了,好像就不太容易改掉。
萧执猛地抬眼,愕然地看着她。
赵如意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当年,她从昏迷的他身上拿走的那块,刻着南靖王室云纹的玉佩。
这个,她说,还给你。
萧执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又看向她,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南靖靖王,萧执。赵如意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清晰而坚定,本公主现在问你一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你愿不愿意,扔掉你那些算计和隐瞒,忘记家国和仇恨,只作为萧执本人,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留下来,继续做我的面首
这一次,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只有你,和我。
萧执彻底怔住了。他看着她手中的玉佩,看着她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至极、却无比清晰的回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郑重。
臣……求之不得。
赵如意终于笑了起来,那笑容像冲破乌云的月光,明亮而耀眼。她将玉佩塞进他手里,然后主动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那么,走吧。
去哪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