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十三。
西安城头，“大顺永昌”的旗帜依旧在寒风中飘荡，却已然失却了往日席卷天下的锐气，只剩下一种风雨飘摇的孤寂与惶然。
李自成站在昔日秦王宫殿改建的皇宫丹陛之上，身上那件匆忙间未曾换下的征袍还带着潼关的尘土与血渍。
野狐洼七千精锐被诱杀、潼关彻底失守的噩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他脸色灰败，眼神中交织着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冰水浇头般的恐惧。
多铎的大军在血洗潼关后，并未停歇，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疾扑西安而来！而北路的阿济格，虽未即刻兵临城下，但其破延安、榆林后南下的兵锋，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斩落。
“陛下！西安…不可守了！”刘宗敏声音沙哑，这位以骁勇著称的权将军，此刻脸上也只剩下了疲惫与凝重，“潼关天险一日即破，西安城虽坚，焉能抵南北夹击？如今军中士气低落，粮草亦不充裕…”
田见秀也艰难开口：“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唯有…唯有暂避锋芒，效仿当年商洛山故事，转移至河南，依托中原之地利人和，或可重整旗鼓…”
李自成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马世耀和七千老营弟兄在野狐洼被屠杀的惨状，闪过潼关血战的点点滴滴，闪过一路从北京败退回来的狼狈。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红的绝望与决绝。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无尽的不甘和屈辱，“放弃西安！全军即刻准备，从南门出，经蓝田、商洛，向河南转移！快！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了！绝不能留给鞑子！”
命令一下，整个西安城瞬间陷入了末日般的疯狂混乱。
仓促之间，命令执行得扭曲而残酷。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喝，士卒慌乱地奔跑，抢夺着所能带走的一切细软粮秣。宫中来不及运走的金银珠宝、文书档案被随意丢弃，更多的辎重被堆积起来点燃，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仿佛在为这座短暂都城的沦陷举行一场悲凉的祭礼。
随军的家眷哭喊声、马匹的惊嘶声、器物砸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谱成了一曲仓皇辞庙的亡国之音。
队伍拉得极长，旌旗歪斜，士卒们面带惊惶，毫无秩序可言，撤退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溃逃的阴影。
李自成骑在马上，最后一次回望那座浓烟滚滚、哭喊震天的城市。
他曾在这里登基称帝，梦想着建立万世基业，如今却要以如此狼狈不堪的方式逃离。一种英雄末路的巨大悲凉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握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猛地一抽马鞭，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南逃的洪流。
然而，李自成和大顺军主力刚刚离开西安不久，甚至还未完全走出京兆府地界，那些原本投降大顺、被李自成委以重任镇守西北各地的明朝降将们，眼见“闯王”这棵大树已倒，立刻露出了猢狲的本性，纷纷改旗易帜，速度之快，手段之狠，令人心寒。
宁夏节度使陈之龙，这个曾被李自成寄予厚望、指望其稳住西北后方的重将，几乎在确认李自成放弃西安的同时，就立刻下令紧闭城门，清扫城内所有大顺印记，然后派出最快的信使，携带着恭顺的降表、详细的钱粮册籍以及西北防务图，快马加鞭送往正在南下的阿济格军前。信中极尽谄媚，自称“前明旧臣，误陷贼营，日夜思归王化”。
兰州总兵郑嘉栋，更是凶悍直接。他不仅迅速宣布效忠清廷，更是主动点起兵马，如同最积极的猎犬，扑向正在艰难南撤的大顺军侧翼和后队。他熟悉大顺军的编制和撤退习惯，多次设伏，疯狂攻击那些掉队的、护粮的、伤病累累的队伍，杀戮劫掠，用昔日同僚的鲜血和头颅，作为向新主子证明自己价值的投名状，凶残更胜清军。
远在四川边界的大顺四川节度使黎玉田，闻讯后也毫不犹豫地改换门庭。他不仅立刻封锁了所有入川通道，彻底断绝了李自成可能南撤入蜀的最后一条退路，更是主动向清军提供大顺军内部的详细情报——兵力虚实、将领关系、可能的撤退路线、粮草囤积点…堪称无所不报。
这些掌握着实权、熟悉地形和大顺军内部一切情况的降将们的集体倒戈，瞬间让李自成的撤退之路变成了遍布荆棘和陷阱的死亡之途！
大顺军的队伍艰难地行进在蓝田、商洛的险峻山道之中。
时值严冬，山路冰封，行军本就极其困难，缺粮少衣，士气低迷。而如今，他们不仅要面对身后多铎大军的紧紧追击，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四面八方、昔日“战友”的致命偷袭！
郑嘉栋的部队像附骨之疽，不断从侧翼山林中冲出，袭击辎重，屠杀落单的士兵，让整个队伍人心惶惶，寝食难安；陈之龙投降后提供的详尽情报，让清军对大顺军的每一步动向、每一个弱点都了如指掌，追击堵截变得异常精准和高效；黎玉田则像一块巨大的拦路石，死死堵死了南方的生路，并不断引导清军从小路包抄…
四面八方，仿佛都是敌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惶恐与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军中疯狂蔓延。逃兵数量与日俱增，军纪几乎荡然无存。队伍越拉越长，越发混乱。
李自成骑在马上，望着眼前蜿蜒于冰冷群山之中、看不到尽头的狼狈队伍，听着后方不断传来的追杀声、侧翼突然爆发的喊杀声以及军中日益增长的怨怼与哭泣声，心中的悲凉、愤怒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天下之人，竟凉薄至此！背叛，如同冰冷的匕首，从那些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次次捅来。他曾以为打破了旧世界的枷锁，却没想到，新世界的人心，竟能比这数九寒天更加冰冷，比商洛山的岩石更加坚硬无情。
英雄末路，莫过于此。
前路漫漫，寒山如铁，这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且不断被自己人从背后狠狠捅刀子的队伍，还能在这十面埋伏、天罗地网之中，杀出一条渺茫的血路吗？凛冽的寒风中，似乎只剩下无尽的凄凉与末路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