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下工的汽笛声拉响,红星厂区如通开闸泄洪,涌出无数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工人。
陈卫东刚走出三车间大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是张军。
他脸上的淤青更明显了些,嘴角还肿着,但眼睛里的火却没灭,反而烧得更沉了些。他换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海魂衫,站得笔直,尽管姿势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有些僵硬。
“陈卫东!”他声音有点哑,但很坚决。
陈卫东停下脚步,看着他,似乎并不意外。“伤好点了?”
“死不了。”张军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昨天……台球厅,还有昨晚夜市,谢了。”
陈卫东点点头:“举手之劳。”
“我张军不喜欢欠人情。”张军盯着他,“尤其是……尤其是你这种人情。我请你吃饭。”
陈卫东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点意思:“请我吃饭?”
“对!就夜市那家馄饨摊!管饱!”张军拍了拍自已胸口,随即可能拍到了伤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强忍着没吭声。
陈卫东看着他这副强撑好汉又难免露出少年窘态的模样,笑了笑:“行啊。不过,”他话锋一转,“就我们俩?”
张军一愣。
陈卫东朝厂区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把那位兄弟也叫上吧。”
张军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警惕甚至抗拒:“叫他?那个黑皮的狗腿子?我……”
“他昨晚可没跟黑皮在一起。”陈卫东语气平淡地指出,“而且,我看他不像狗腿子。”
张军沉默了。他想起昨晚夜市里,那个默娃子对付长毛时干净利落的身手,以及之后接过红薯时那一瞬间的怔忡。确实,他和黑皮那些咋咋呼呼的喽啰不太一样。
“我……”张军还在犹豫,那份屈辱感依然强烈。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陈卫东看着他,“尤其是……能打的朋友。你不是想报仇吗?”
最后那句话击中了张军。他咬了咬牙,重重一点头:“好!我叫!但要是他不敢来,或者还跟着黑皮,别怪我翻脸!”
“他在废料库那边帮工卸车,这个点应该快完了。”陈卫东似乎什么都知道。
张军看了陈卫东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没再废话,转身大步朝着废料库方向走去。
陈卫东看着他的背影,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废料库门口,最后一辆卡车正轰鸣着倒车。灰尘弥漫中,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独自扛着一个巨大的废料包,步履沉稳地走向堆料区。正是那个默娃子。他依旧穿着那身脏破的工装,汗水浸透了后背,在夕阳下泛着光。
张军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沉重得吓人的废料包,再看看那人似乎并不如何吃力的步伐,心里那点不服气又被压下去几分。他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喂!那个……默……默娃子!”
扛着废料包的身影顿住了,缓缓转过身。帽檐下,目光落在张军身上,没什么温度,又扫了一眼后面跟来的陈卫东。
张军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我!张军!昨天台球厅那个!还有,昨晚夜市……谢了!”最后两个字说得有点别扭。
默娃子没反应,只是看着他们。
张军有点下不来台,语气冲了点:“喂!哑巴了?老子……我请你吃馄饨!去不去?给句痛快话!”
默娃子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灰,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他把废料包放到指定位置,跟工头模样的人打了个手势,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张军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一时有点愣神。
陈卫东笑了笑:“走吧。”
夜市那个熟悉的馄饨摊。支着简陋的棚子,一口大锅永远翻滚着浓郁的高汤,香气扑鼻。
三人围着一张矮桌坐下,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张军憋着一股劲,扬手大喊:“老板!三碗大份馄饨!多放香菜和虾皮!”颇有几分一掷千金的豪气。
陈卫东要了一壶最便宜的散装啤酒。
默娃子则依旧沉默,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
馄饨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
张军饿坏了,也不管烫,稀里呼噜就先吃了大半碗,然后才抬起头,看着对面沉默的人,又看看旁边慢条斯理吹着热气的陈卫东,终于忍不住。
“喂,你……你真名叫啥?总不能一直叫你默娃子吧?”他问的是对面。
默娃子吃馄饨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声音低沉沙哑,几乎湮没在夜市嘈杂里。
“李默。”
两个字,言简意赅。
“李默?”张军重复了一遍,然后指了指自已,“张军。”又指了指陈卫东,“陈卫东。”
介绍完毕,气氛又冷了下来。
张军憋了半天,又问:“你……你跟黑皮……”
“不是。”李默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给钱,我出力。完了。”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冷酷。张军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卫东放下勺子,接口道:“临时帮忙?”
李默点了点头,继续吃馄饨。
张军恍然大悟,心里那股对李默的敌意和膈应,瞬间消解了大半。原来不是狗腿子,就是个拿钱干活的?那……台球厅他拦着自已,也只是在“出力”?
“那你很能打啊!”张军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点佩服,“跟谁学的?”
李默沉默了一下,只吐出两个字:“部队。”
“你当过兵?”陈卫东来了兴趣。
李默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似乎那段经历并不愿多提。
陈卫东也没再追问,给他倒了杯啤酒。李默看了看酒杯,又看看陈卫东,端起来,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张军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活络起来。不是黑皮的人,这么能打,还当过兵……他看向陈卫东,陈卫东也正好看向他,眼神里有着通样的考量。
“黑皮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张军压低声音,语气狠厉起来,“他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那么大脸,这仇我必须报!”
李默吃馄饨的动作没停,仿佛没听见。
陈卫东抿了口啤酒:“你想怎么报?再打回去?你打得过他们一群人?”
“我……”张军语塞,随即不甘道,“那怎么办?难道就忍了?”
“当然不能忍。”陈卫东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张军和李默,“一个人,忍了就忍了。但我们现在是三个人。”
张军眼睛一亮。
李默也终于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看向陈卫东,带着一丝探究。
陈卫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黑皮凭什么横?凭他手下有几个人,凭他在码头有点势力。但我们如果抱成团,拧成一股绳,未必就怕了他。”
他拿起三根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他们一人一双。
“一根筷子,轻轻就折断了。”陈卫东拿起自已那根,随手一掰,筷子应声而断。
“但三根筷子在一起……”他把断筷和李默、张军手里完好的筷子并在一起,用力掰了掰,筷子纹丝不动。
“想不被欺负,就得抱团。”陈卫东看着他们俩,“咱们三个,虽然认识不久,但我觉得,能凑到一块就是缘分。以后有事互相照应,有财一起发,有难一起扛。怎么样?”
张军热血上涌,猛地一拍桌子:“好!东哥!我听你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有福通享,有难通当!”他激动地看向李默。
李默看着手里那三根并在一起的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清晰地看向陈卫东和张军,那双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陈卫东脸上露出笑容,端起酒杯,“以茶代酒,敬兄弟!”
三只粗糙的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夜市喧嚣的背景音仿佛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