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的动作顿住了，拧着张军头发的手却没松。他眯起眼，打量着门口这个不速之客。
“你他妈谁啊？”豁牙喽啰抢先骂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陈卫东没理那喽啰，目光依旧落在黑皮脸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平稳：“黑皮哥，我是三车间钳工陈卫东。谈不上有份儿，就是路过，看这儿挺热闹，进来说句公道话。”
“公道话？”黑皮嗤笑一声，松开了张军，但一脚仍踩在他背上，转向陈卫东，“老子就是公道！你一个臭钳工，想替他出头？”
张军得以喘息，剧烈地咳嗽着，血沫子溅在绿色的绒布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神里混杂着痛苦、屈辱和一丝茫然的期待。
陈卫东走了进来，步伐不紧不慢。他瞥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张军，又扫过角落里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少年，最后目光再次对上黑皮。
“出头不敢。就是觉得，为了一张台布，把事情闹大，不值当。”陈卫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红星厂保卫科的老刘，跟我一个院儿长大，最近正愁抓不到典型呢。这要是闹到厂里，惊动了保卫科，甚至报了公安……黑皮哥，您是为了求财，还是为了找不痛快？”
黑皮的脸色阴沉了几分。83年严打还没开始，但社会风气已然收紧，真把事情闹到官方，尤其是捅到厂保卫科那种护犊子的地方，他虽然不怕，却也麻烦。
“你吓唬我？”黑皮语气凶狠，但气势已然弱了半分。
“不敢。”陈卫东摇摇头，“我是帮您算账。这小子，”他指了指地上的张军，“毛头小子一个，榨干他也赔不出几个钱。可您要是因为他，惹一身骚，耽误了码头那边正经过手的‘大生意’，那才叫因小失大，划不来。”
他顿了顿，从兜里摸出半包“经济”烟，抽出一根，递给黑皮，语气更加推心置腹：“黑皮哥，您是大人物，犯不上跟这种愣头青一般见识。教训一顿得了，真打出个好歹，不值当。为这点小事，耽误您发财，兄弟我都替您觉得亏。”
黑皮盯着陈卫东看了几秒，又瞥了一眼他递过来的廉价香烟，没接，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陈卫东的话，句句没说软话，却句句戳在他实际利益的考量上。
沉默再次笼罩台球厅。只有张军粗重的喘息声。
一直隐在阴影里的那个“默娃子”，帽檐下的目光似乎也朝陈卫东的方向偏了偏。
半晌，黑皮突然咧嘴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行啊，三车间的陈卫东是吧？嘴皮子挺利索。”
他抬脚放开了张军，拍了拍手，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今天我给这位‘明白事理’的陈师傅一个面子。”黑皮环视一圈，声音提高，“钱不用赔了。但这小子，”他踢了踢地上的张军，“以后别让老子在这片再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我们走！”
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喽啰转身朝外走。经过陈卫东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威胁：“小子，我记住你了。以后走路，看着点。”
陈卫东面色不变，甚至还微微颔首：“黑皮哥，慢走。”
那沉默的“默娃子”经过时，似乎极快地抬眼看了陈卫东一眼，目光里没什么情绪，随即又低下头，跟着黑皮一行人消失在门外。
台球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卫东这才走到张军身边，伸出手：“还能起来吗？”
张军咬着牙，没接他的手，自已挣扎着撑起身子，靠在台球桌腿上。他脸上青紫交错，嘴角破裂，但眼睛却像烧红的炭，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妈的……此仇不报……我张军……”他声音嘶哑，因为疼痛和愤怒而颤抖。
陈卫东收回手，没说什么。他看了看四周惊魂未定的看客，以及张军那几个终于敢凑上来的伙伴。
“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着，开始慢慢散去。
陈卫东又对张军那几个伙伴说：“扶他回去，弄点水洗洗。有跌打药酒最好。”
那几个少年忙不迭地点头，七手八脚地去搀扶张军。
张军却猛地甩开他们，挣扎着自已站直了，尽管身l还在打晃。他转向陈卫东，眼神复杂，有感激，但更多的是被目睹狼狈后的难堪和不服。
“喂！你叫陈卫东？”他声音粗嘎地问。
“嗯。”陈卫东点点头。
“今天……谢了。”张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似乎极为艰难，“但那黑皮，还有那个不说话的哑巴……这事没完！我迟早……”
“先养好伤再说。”陈卫东打断他，语气平淡，“报仇靠的不是狠话，是脑子。”
他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也走出了台球厅。
门外，夏夜的凉风一吹，吹散了台球厅里的污浊气味。陈卫东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江州昏黄不明的夜空。
台球厅里的冲突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涟漪很快会散去。但他隐隐有种预感，有些事情，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整理了一下工作服，推起停在门口的二手自行车，吱呀吱呀地融入了夜幕下的厂区道路。
身后，台球厅里，张军推开通伴搀扶的手，一抹嘴角的血迹，望着陈卫东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