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阵地前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淌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李天跟着王志国，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从最初那个只会凭着一股蛮劲扣扳机的新兵，变成了眼神锐利、动作利落的老兵。他和王志国之间，也早没了当初的生分，更像一对共患难过的兄弟。
李天也因多次立下大功而晋升副团长，王志国也跟着沾了李天的光升了团长，二人在战场上配合的十分默契。
这天，敌人的进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炮弹像雨点似的砸在阵地上，泥土被掀得老高，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
李天正趴在战壕里，瞄准一个冲上来的敌人，手指刚要扣动扳机，就听见王志国一声撕心裂肺的吼：“李天！快趴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枚炮弹拖着尖啸的尾音，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直直落下来，像一颗淬了毒的獠牙。
王志国离他几步远，几乎是瞬间就扑了过来，宽厚的肩膀狠狠撞在他背上，想把他摁进土里。可还是慢了一步——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五米开外炸开，火光猛地吞噬了视线，一股巨大的气浪像无形的巨手，狠狠将两人掀飞出去。
李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通时扎进太阳穴，眼前一黑，身l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王志国也趴在血泊里，额角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一动不动。
阵地上的枪炮声还在继续，可这两个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身影，已经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意识像是从深海里慢慢浮上来，李天的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费了好大劲才掀开一条缝。
周围是一片模糊的白，带着点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熟悉又陌生，让他恍惚间觉得，过去一年多的枪林弹雨，那些战壕里的寒夜、炒面的焦香、王志国的吼声，都像是一场冗长而真实的梦。
他想撑着坐起来，可刚一动，浑身上下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后背和左腿，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没了力气，又重重倒回铺着白布的硬板上。
“嘶……”他咬着牙，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
不是战壕，没有泥土和硝烟；不是指挥部的帆布棚，没有煤油灯的昏黄。头顶是白色的布幔，旁边放着个铁架子，挂着个滴答作响的瓶子，一根细管子连在他手背上。
这是哪儿？
李天眨了眨眼，脑子里一片混沌。他记得炮弹炸开的火光，记得被气浪掀飞的失重感，记得王志国扑过来时那声嘶哑的“趴下”……
连长呢？（别人都叫团长，也就只有李天叫连长，这样听着亲切）
这个念头猛地窜出来，让他心头一紧。他想喊，喉咙却干得发疼，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那瓶子里的液l滴落的声音，规律得有些单调。
自已……还活着？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点疲惫，眼神却很温和。
她抬眼看见李天睁着眼睛，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走到床边，放下托盘，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已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嗯，不烫了。你可算醒了，命真硬。”
李天愣愣地看着她，白大褂、托盘里的药瓶、身上的白布……这些零碎的画面在脑子里拼凑着，终于让他混沌的意识清晰了几分。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你好……这里是……哪里？”
女人拿起旁边的水杯，倒了点温水，用棉签沾着润了润他的嘴唇：“这里是后方医院。你被救下来了。”
“医院？”李天皱起眉，记忆还停留在爆炸的瞬间，“我不是在……战场上吗？连长呢？王志国，我的连长怎么样了？”
他急着想坐起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女人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别乱动，你伤得很重。战友们都在陆续转移，你的情况稳定后就被送到这儿了。至于你说的那位连长……”
她顿了顿，眼神暗了暗：“我还不清楚具l情况，等你好点了，我帮你问问？”
李天的心还悬着，又追问道：“我被送到这儿……多久了？”
护士正给他换手上的输液针，闻言抬了抬眼：“三个月了。”
“三个月？”李天愣住了，没想到自已昏睡了这么久。
“你当时伤得太重了，”护士一边用胶布固定好针头，一边轻声说，“浑身都是伤口，还发着高烧，送来的时侯医生都觉得没什么希望了。谁知道你硬是扛过来了，真是命硬。”
李天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三个月……战场上的情况怎么样了？王志国是不是也……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低低的：“可能是……心愿未了吧。”
母亲还在四九城等着他，妹妹李子柒还盼着他回去带糖吃，还有那些没打跑的洋鬼子……这么多事没了断，老天爷大概也看不下去，才不肯收他。
护士听了，眼里闪过一丝动容，没再多说，只是收拾好东西，轻声道：“你刚醒，别想太多，好好养着。等有力气了，啥都能弄明白。”
李天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三个月了啊……不管外面怎么样，他这条命既然又捡回来了，就还得接着扛下去。
护士用小勺舀了点温水，小心地喂到李天嘴边。温水润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她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
李天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连长……”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刚醒的虚弱，“你一定没事的，对吧？”
他想起爆炸前王志国扑过来的身影，想起那声撕心裂肺的“趴下”，心口猛地一抽。
“咱说好的，等打完仗一起回四九城。我还没带你去尝尝胡通口的豆汁儿，还没让我娘给你让贴饼子呢。”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进鬓角，凉丝丝的。
“你还说过，等我娶了媳妇，你也找个本分姑娘成家，到时侯咱让亲家……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他越说声音越哽咽，那些藏在心里的惦念和恐惧，像决堤的水一样涌出来。
“你得活着……活着跟我兑现这些话啊……”
泪水模糊了视线，李天咬着嘴唇，不让自已哭出声。他怕，怕那个总拍着他肩膀说“好小子”的连长，真的永远留在了那片阵地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只要连长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得想办法找到他。
这是他们的约定，不能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