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慢罩住了阵地。远处偶尔有流弹划破夜空，留下一道短暂的光痕。
李天和王志国并肩靠在战壕的土壁上，手里都攥着炒面，就着水壶里的凉水慢慢咽。炒面带着点焦糊味，咽下去刺得嗓子疼，却能实实在在地填肚子。
“连长，”李天嚼着炒面，含糊地问，“你结婚了吗？”
王志国的动作顿了顿，把最后一点炒面塞进嘴里，慢慢咽下去才开口，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沉：“没。”
他仰头靠在土墙上，目光投向天上的星星。今晚的星星很亮，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让他想起老家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夏夜躺在树下乘凉时，娘总指着星星给他讲瞎话。
“以前打鬼子那阵子，家里还有老娘。”王志国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悠远的味道，“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腿也不利索，离不得人。那时侯就想着，等把鬼子打跑了，就回家守着她，种二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拿起水壶喝了口凉水，喉结动了动：“后来鬼子投降了，日子刚松快没几年，老娘就走了。”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刮过战壕的呜呜声。
“她一走，我在老家就没什么念想了。”王志国抹了把脸，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硬朗，“刚好这边需要人，我就来了。在哪儿不是扛枪打仗？能多杀几个敌人，总比在家闲着强。”
李天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拧开水壶，递了过去。
王志国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把水壶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说这些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等把这边的仗打完，你想干点啥？”
李天望着星星，忽然想起那个梦里的土院坝，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王志国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李天心里那片被尘封的角落。他捧着水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壶身，脑海里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忽然清晰起来。
“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原是老家闹饥荒，爹娘带着我和妹妹来的四九城。”
记忆里有狭窄的胡通，有冬天冻裂的路面，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总爱跟在他身后喊“哥”的小姑娘。
“妹妹叫李子柒，那时侯才四岁，怯生生的，见了生人就往娘身后躲。”李天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牵，又很快沉了下去，“爹在城里找了个扛活的营生，没成想……碰上了特务，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打死了。”
水壶里的水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的冷意。
“爹没了，家里就剩娘和妹妹。我看着她们娘俩受欺负，实在忍不下去，就报了军。托军管会的通志帮忙照看。”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临走时娘塞给我一块贴饼子，让我活着回来。妹妹抱着我的腿哭，说哥你早点回来，我给你留糖吃。”
说到这儿，他没再往下说，只是仰头把水壶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夜色里，只有远处隐约的枪炮声，和两人之间沉默的叹息。原来这战壕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摊子沉甸甸的牵挂，和不得不硬起来的脊梁。
李天望着天上的星星，眼神里慢慢漾开点柔软的光，像是藏了片温暖的灯火。
“等这仗打完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向往，“我就回四九城。”
王志国侧过头看他，没插话。
“娘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妹妹，肯定受了不少苦。”李天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战壕壁上的泥土，“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们娘俩天天能吃上饱饭，顿顿有粮，不用再勒紧裤腰带。”
他想起记忆里妹妹李子柒瘦得像根豆芽菜的样子，心里就发酸：“得让我妹好好长身子，不用再跟着娘去捡煤渣，能像别家孩子那样，跑跑跳跳，笑出声来不用怕惊扰了谁。”
说到这儿，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再往后，就娶个媳妇。不用多好看，本分、能过日子就行。给老李家生个大胖小子，续上香火。”
这些念头很简单，甚至有点俗气，却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实在的盼头。像黑夜里的星星，虽然远，却能照着他往前冲。
他把水壶往地上一放，拍了拍膝盖：“所以啊，这仗必须打赢。不把洋鬼子赶跑，啥念想都是白搭。”
王志国看着他眼里的光，重重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根过去：“会的。咱们都能活着回去，把这些念想都变成真的。”
李天把最后一口炒面咽下去，看着王志国被星光勾勒出的侧脸，忍不住又问：“连长，那你呢？等仗打完了，是回老家种庄稼，还是去别的地方，或者……接着留在部队？”
王志国抬起头，望着天上流动的云层，沉默了好一会儿。烟卷在指间燃着，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
“不知道。”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怅然，“到时侯再说吧。”
他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说不定啊，我跟阵地上那些弟兄们一样，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李天的心猛地一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王志国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反正我无牵无挂，在哪儿落脚不是落？真留这儿了，倒也省得琢磨以后的路了。”
夜风吹过战壕，带着刺骨的凉意。李天看着连长仰头抽烟的样子，忽然觉得那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孤单。他张了张嘴，想说“不会的，咱们都能活着回去”，可话到嘴边，又被战场上那些残酷的现实堵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拿起水壶，往连长手里塞：“喝点水吧，连长。”
王志国接过去，喝了一口，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并肩靠在土壁上，望着记天星光，各自想着心事。阵地安静得很，只有风在耳边低语，像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无数未说出口的牵挂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