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这双手,送过很多人最后一程。不是用棺木,是用相机。
暗房里那股子味道,我闻了快十年了。定影液刺鼻的酸味儿混着相纸微微发甜的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老房子的淡淡霉味。这味道渗进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成了我的一部分,就像死亡的气息缠绕着那些最终经过我镜头的面孔一样。红灯晕开一小片光,像一只窥探的血色眼睛,除此之外,便是沉甸甸、密不透风的黑。我喜欢这黑,它让我专注,让我觉得安全。外面世界的纷扰被彻底隔绝,这里只有我,和那些正在缓缓定格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手里的镊子夹着相纸一角,轻轻在药液里晃动。浑浊的药水面上,先是一层灰蒙蒙的雾,接着,轮廓开始浮现。是一位老人的脸,布满沟壑的皮肤,紧紧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眼睛安详地闭着。委托人张先生说他父亲走得很平静,希望最后的样子也显得安详。我尽力了,打光柔和,角度也选得尽量掩盖了病痛最后的折磨。相纸上的影像越来越清晰,眉毛、皱纹、甚至老人寿衣上的细微褶皱都分毫毕现。
我轻轻吁了口气,准备将相纸夹起,放入旁边的清水盘中。目光习惯性地最后扫过整张照片,检查是否有瑕疵。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动作僵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呼吸刹那间停止。
照片的右下角,靠近老人盖着绸布的手肘旁边,原本该是背景里虚化了的深色家具的地方——多了一个人。
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身影。
她就像一层淡淡的雾气,一抹不小心泼上去的药水残痕,极淡,却又无比清晰地存在于那里。她侧身站着,似乎正看向镜头的方向,不,更准确地说,是看向镜头之外——正在凝视这张照片的我。
她的脸看不真切,模糊一团,但我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笑。
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点羞涩的,却让我从头皮到脚底板瞬间炸开一层冰碴子的微笑。
哐当!
镊子脱手掉进不锈钢盘子里,发出刺耳的锐响,在死寂的暗房里来回碰撞。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眼睛却像被钉在了那张相纸上,死死盯着那个白色的鬼影。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拍摄时,灵堂里除了安详躺着的老人,就只有我和委托人在场!张先生站在我身后,绝不可能闯入镜头!而且,这女人穿的是裙子,一条看起来款式很老的连衣裙,张先生父亲灵堂肃穆,绝不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出现!
是底片沾了灰尘显影时出了差错
我猛地转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一把椅子。我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扑到灯箱前,一把抓起那张120底片,几乎是按在了灯箱的玻璃上,拿起放大镜,手指颤抖着,凑近了仔细查看。
冰凉的灯箱玻璃也驱不散我指尖那股骇人的寒意。
放大镜下,底片的颗粒清晰可见。老人的面容平静,每一道阴影都符合逻辑。我的视线疯狂地扫向底片的右下角。
那里……干干净净。
除了本该存在的家具阴影,什么都没有。没有白裙,没有女人,更没有那该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冷汗,一瞬间就从我的额角、我的后背渗了出来。一种冰冷的粘腻感包裹了我。
底片上没有。
那这照片上的女人……是怎么来的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那盘还在微微荡漾的显影液,又看向清水盘里那张已然定格的恐怖图像。暗房的红光洒下来,照得那女人的白裙仿佛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擂鼓一样的心跳。我是沈默,一个拍了十年遗照的人,我见过各种死状,处理过各种棘手的拍摄要求,我告诉自己必须冷静。这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极其诡异的纰漏,必须查清楚。
我重新抽出一张相纸,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笨拙。关掉红灯,打开昏暗的安全灯,凭借肌肉记忆完成装纸、曝光的流程。然后,再次将相纸浸入显影液。
这一次,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药液开始涌动,影像再次如同水鬼浮尸般慢慢显现。先是老人的额头,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
我的呼吸屏住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该死的右下角。
灰色的阴影开始汇聚……
逐渐勾勒……
那条白色的裙子再次浮现!比上一张似乎……更清晰了一点点裙摆的褶皱似乎更分明了!
而那个女人的脸……
我凑得极近,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
她的脸部细节依然模糊,但那个微笑的弧度,似乎更加明显了。不再是含蓄羞涩,那嘴角扬起的角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冰冷。她不再是侧身,而是微微转向了正面,仿佛正隔着层层药液和相纸,与我对视。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近乎呕吐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猛地将相纸整个摁进药液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鬼东西淹死。刺鼻的药水溅了我一手,皮肤传来轻微的灼痛感。
没用。
那白色的影像,如同烙印一般,清晰地印在那里。
我踉跄着冲出暗房,砰地一声撞开门,跌入工作室稍亮一些的光线里。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我却觉得更加窒息。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那些挂在墙上、等待被取走的逝者照片,此刻仿佛都在沉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惊慌失措的活人。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插入头发,用力拉扯,试图用疼痛来告诉自己这不是噩梦。
这不是技术故障。底片是干净的。
那这是什么
灵异事件鬼魂显影
我这个整天跟死亡打交道的人,第一次对这份职业产生了彻骨的恐惧。我一直以为我是记录者,是旁观者,但现在,死亡似乎通过我的相机,我的暗房,向我露出了它狰狞诡异的一角。
我猛地想起委托照片的那个张先生。他送来老人遗体时,眼神里的悲伤底下,似乎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躲闪当时我没多想,只当是至亲离世的正常反应。
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恐惧。
他知道什么
对,问他!必须问他!
我连滚带爬地找到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翻找出张先生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张先生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耐烦,沈师傅照片好了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张……张先生,照片……出了点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他的语气立刻警惕起来。
就是……呃……冲洗出来,背景里好像有点……不该有的东西。我斟酌着用词,心脏狂跳。
什么东西你说清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丝焦虑瞬间放大成了明显的紧张。
一个……模糊的人影,像个女人,穿着白裙子……我艰难地说出口。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沉默得让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
好几秒后,张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极低,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几乎是凶狠的威胁意味:你看错了!不可能有什么女人!那就是我爸一个人!你赶紧把照片处理掉!所有的底片、相片,一张不留,全部销毁!听见没有!
可是张先生,这……
没有可是!他粗暴地打断我,声音里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恐惧,照我说的做!立刻!马上!别再研究!也别跟任何人提起!否则……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完,根本不容我再开口,电话被猛地挂断。
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像催命的符咒。
我僵硬地举着手机,浑身冰冷。
张先生的反应,比他父亲的遗照上出现了一个鬼影,更让我感到恐惧。
他不仅知道。他在害怕。他在拼命地掩盖。
而这掩盖本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那个照片里白裙女人模糊的笑容,一下子推到了我的眼前,近得几乎能闻到一股……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陈旧香气。
那味道,似乎正从暗房微微敞开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2.
电话忙音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凿进我的耳膜。
后果你承担不起……
张先生那嘶哑、惊惶又强作凶狠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嗡嗡回响。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一声声,敲打在我几乎要崩断的神经上。
承担不起什么后果是来自他的,还是……来自那张照片里,正微笑着的白裙女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目光死死盯住那扇虚掩着的暗房门。门缝里透出那片令人不安的红色光芒,还有那股……那股冰冷的、陈旧的花香不,更像是某种劣质香粉混合着老木头霉变的味道,若有若无,抓不住源头,却顽固地钻进我的鼻子,搅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是心理作用吗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是沈默,我干了这行十年,什么没见过不能自己吓自己。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职业本能压下那灭顶的恐慌。
对,检查!必须再检查一遍!所有的底片,所有的流程!
我猛地冲回暗房,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跌跌撞撞。红灯下,那两张并排泡在清水盘里的相纸,像两只苍白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我。那个白裙女人,在两个不同的显影批次里,以同样诡异的姿态,存在于同样的位置。
这彻底排除了单次显影失误的可能。
我发疯似的翻找装底片的密封袋,核对编号,检查相机——那台老式的海鸥双反相机安静地立在防潮箱里,镜头幽深,像沉默的见证者。没有任何技术环节出错。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难道真的是……
我的视线再次落回那两张照片上。一种偏执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听张先生的话,把它们销毁。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弄清这恐怖真相的线索。
我重新打开灯箱,几乎是扑过去,将那张120底片再次死死按在玻璃上,拿起高倍率的放大镜,眼睛贴得极近,像要把那片区域生吞下去一样仔细审视。
灯箱的光线灼烤着我的眼睛。
老人的手肘,深色家具的木质纹理,背景虚化的光影……一切正常。我的瞳孔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开始酸涩流泪。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认为一切只是我精神失常的产物时……
我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在底片上,对应照片白裙女人肩膀后方,那一片原本应该是纯粹阴影的区域里,在放大镜下,我看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颗粒的密度差异。
非常非常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底片本身轻微的瑕疵,或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但它确实存在。一小片极其模糊的、比周围稍微亮那么一丝丝的痕迹。
如果不是我这种常年泡在暗房里、对影像颗粒敏感到了变态程度的人,绝对绝对发现不了!
这不是灰尘。灰尘的阴影是实心的、边缘清晰的。这更像是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被记录下来的……光影
一个冰冷的事实砸进我的脑海:底片并非干干净净!它极其模糊地、微弱地记录下了某种东西!而我的显影液,不知为何,将这种微弱到极致的记录,放大、强化、甚至……扭曲成了这样一个清晰的白裙女人影像
这比纯粹的灵异事件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它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用我赖以生存的技术,给了我狠狠一记耳光。
我的暗房,我的药水,我的相机……它们不再可靠了。它们成了某种未知力量的帮凶。
就在这时——
叮铃铃——!
工作室外间的固定电话突然炸响起来!
尖锐急促的铃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的鼓膜!我吓得整个人猛地一抖,手里的放大镜差点脱手飞出去!
谁这么晚了会是谁
张先生他又打来了还是……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喉咙发干,四肢冰冷僵硬。铃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催命一样。
我强迫自己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蹭出暗房,走向那部吵闹不休的老式电话机。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
未知来电。
深夜。未知来电。刚刚经历的恐怖事件。
所有元素叠加在一起,让那铃声听起来充满了恶意。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人说话。
只有一片死寂。
但又不是完全的寂静。我能听到极其轻微的、稳定的电流嘶嘶声,还有一种……非常非常微弱,几乎要被电流声掩盖的……
呼吸声。
缓慢,绵长,带着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质感,仿佛打电话的人正紧紧地、极其靠近话筒呼吸着。
我的头皮瞬间发麻,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谁说话!我提高了声音,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恐惧。
对面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我清晰地听到,那湿漉漉的呼吸声里,夹杂进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气流通过喉咙的摩擦声。
像是一个极度干渴的人,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挤出一点无意义的嘶哑气音。
……嗬……
就一声。
短促,轻微,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透了我的耳膜,直扎进我的脑髓里!
紧接着——
嘟—嘟—嘟—
忙音再次响起。
电话被挂断了。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听筒,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是张先生。
那会是谁
那个……白裙女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甩开电话,像是甩开一条毒蛇。听筒砸在座机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挂在墙上的逝者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
还有那股味道……那股冰冷的、陈旧的香粉混合霉变的味道,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一些。它不再仅仅从暗房飘出,而是弥漫在整个工作室的空气里,无处不在。
我不能坐以待毙。张先生的威胁,诡异的电话,还有照片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女人……它们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我必须做点什么。
对!那张底片!底片上那微弱的痕迹!
我猛地冲回灯箱前,再次看向那片模糊的亮区。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我的显影液能异常地强化它,那我能不能用更极端的技术手段,把它从底片上抠出来
数码扫描!高精度增强!对!虽然我主要用胶片,但为了备份和特殊处理,工作室里有一台专业级的底片扫描仪和电脑软件!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打开扫描仪,将那张该死的底片小心翼翼地对准卡槽,盖上盖板。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工作。
扫描完成。我扑到电脑前,打开图像处理软件,导入了那张高分辨率的扫描文件。
屏幕上,老人的遗照以数字形式呈现出来。我深吸一口气,用鼠标框选住右下角那个区域,将对比度拉到极限,锐化增强,色阶调整……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剧烈变化,像素疯狂地重组,噪点增多……
然后,在一片被强行增强而变得粗糙的灰度噪点中,一个轮廓,一点点、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那不是一张清晰的脸。
而是一个更加诡异、更加无法理解的东西。
在那片区域的中央,被我强行增强后的影像,模糊地显现出了……几道平行的、微微弯曲的细长阴影,以及一些散乱的、无法辨认的斑点。
那形状……那形状看起来……
像是一只手!
一只模糊的、似乎是女人的手,正朝着镜头的方向,微微张开五指。而那些斑点……就像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陈旧香粉霉变味道,骤然变得无比浓烈!仿佛那只从电脑屏幕里浮现出来的手,正带着它坟墓般的气息,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直接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痉挛,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不是结束。
这只手……她想干什么
她想抓住什么
而几乎就在同时,我工作室那扇从内部反锁的、通往外面小巷子的后门,突然——
叩。
叩叩。
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敲门声。
不紧不慢,富有节奏。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礼貌地询问,又像是在执拗地……索要着什么。
3.
那敲门声,轻得像是错觉,却又重得砸在我的心口。
叩。
叩叩。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和……诡异的确信,确信我就站在门的这一边,确信我正听着。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铅,动弹不得。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旧木门,仿佛它能随时被什么东西洞穿。
是张先生去而复返他怎么可能知道工作室有后门又怎么可能用这种……这种鬼气森森的方式敲门
还是……别的什么
暗房里电脑屏幕还亮着,那只模糊的、仿佛从坟墓里伸出的手,还在无声地张开着。空气里那股陈腐的香粉味混合着霉变的气息,浓得几乎令人作呕,它们缠绕着那规律的敲门声,织成了一张绝望的网。
跑从正门冲出去可外面是漆黑无人的小巷,我能跑到哪里去如果敲门的是它,我真的能跑掉吗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冰得我一哆嗦。
敲门声停顿了。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只剩下我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还有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那短暂的安静比持续的敲门更让人恐惧,像是在积蓄着什么,或者……已经进来了
我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
没有脚步声。
没有呼吸声。
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恐惧过度产生的幻听。
但空气里那股味道,却没有随着敲门声的停止而散去,反而更加浓郁了,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腔,冰冷地提醒着我,这一切并非虚幻。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淹没了我。我像个被困在陷阱里的动物,看不见猎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逼近的死亡气息。
不行。不能这样。
我是沈默。我见过的死人比很多活人还多。我不能就这么被吓垮。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冒了上来。不管门外是什么,不管那张照片里是什么,我必须知道真相!否则,我迟早会被这无休止的恐惧逼疯!
我挣扎着爬起来,眼神扫过工作台,一把抓住了平时用来裁切相纸的金属尺——它尖锐的边缘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然后,我像是赴死一样,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后门。
每靠近一步,心跳就加速一分。那股陈旧的味道几乎凝成了实质。
终于,我停在了门前。手颤抖着,缓缓伸向门把手——老式的黄铜把手,冰凉刺骨。
我深吸一口裹挟着浓烈怪味的空气,猛地趴下身,将眼睛凑近了门板底部那条狭窄的缝隙——
小巷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街角一点微弱的光线漫射过来。借着这点光,我能看到门外粗糙的水泥地,以及……
一双脚。
一双穿着白色老旧塑料凉鞋的脚。很小,像是女人的脚。惨白的肤色,几乎和凉鞋一个颜色,静静地立在门外,站得笔直。
没有走动,没有移动,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站了一个世纪。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不是张先生。绝对不是!
咚!一声闷响,我的额头重重磕在门板上,吓得我猛地向后弹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后背撞到工作台才停下来。金属尺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外的那双脚,没有动。没有因为门板的响声和我的慌乱而有任何反应。
它只是在那里。沉默地。固执地。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与此同时,一种极端的愤怒和憋屈也升腾起来。凭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为什么会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缠上
张先生!对!一定和他有关!还有他那个死了的父亲!
我必须找他问清楚!现在!立刻!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工作室的电话旁,再次拨通了张先生的号码。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快得不可思议。
你又想干什么!张先生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惊恐,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暴躁,照片销毁了没有!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打来了吗!
她来了!我对着话筒低吼,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就在我家门外!穿着白凉鞋!就站在那儿!你他妈到底惹了什么东西!那照片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我只能听到张先生骤然变得粗重、混乱的呼吸声,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惨白的脸和惊恐瞪大的眼睛。
好几秒后,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看到她了你看到她的鞋了
废话!就在我后门外站着!一动不动!我几乎是咆哮起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否则我现在就开门让她进来!要死一起死!
别!千万别开门!千万别!张先生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彻底的、无法作伪的惊骇,她会进来的!她进来了就永远不会走了!
那你就告诉我!我死死攥着话筒,指关节发白。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粗重的喘息。他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一下子垮了下来,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是……是我爸……我爸他……造孽啊……
大概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爸还在乡下……那女人……那女人是邻村的……脑子好像有点不清醒……平时就喜欢穿个白裙子瞎晃悠……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我爸他们几个二流子给……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悔恨
后来……后来那女人就跳河了……捞上来的时候……手里死死攥着我爸当时掉在现场的一个……一个铝制的打火机……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比门外那东西更深的寒意涌了上来。
死了以后……就不太平……家里老是出事……我爸怕了……就偷偷找人……找人把那女人的坟给迁了……压在了村口那座老石桥的桥墩底下……用桥压着她……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电脑屏幕上那只模糊的手,那股陈腐的香气,门外那双白色的凉鞋……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狰狞的方式拼接了起来!
本来……本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没事了……张先生哭嚎着,谁知道……谁知道我爸临死前……不知道是糊涂了还是良心发现……嘴里一直念叨着‘桥’‘桥’……还……还非要我们把他送回老宅才断气……
我们没办法……就送他回去了……就在老宅办的丧事……请你来拍照……
我以为……我以为都过去那么久了……早就完了……
没想到……没想到她还是找来了……她肯定是跟着我爸的棺材回来的!她认得我爸的样子!现在我爸死了……她……她就要找别人……找所有沾边的人……
他的话语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桥墩。压着。打火机。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电脑屏幕。那只被增强出来的、模糊的女人手,那微微张开的五指之间,那些无法辨认的斑点……
那会不会就是……一个扭曲的、被紧紧攥着的……打火机的轮廓
而她一次次地出现在照片里,对着我笑……
她不是在看我。
她看的是我身后——当时正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盯着拍摄过程的张先生!
而现在,张先生躲起来了。她找不到他。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所以……所以她就找到了……冲洗出这些照片的我!
所以她才站在我的门外!
所以那通只有呼吸声的电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我他妈只是一个拍照片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却被卷进了这桩几十年前的肮脏旧事里!
救救我……沈师傅……你想想办法……张先生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已经完全崩溃了。
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我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叩。
那轻飘飘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了。
这一次,不是在门外。
那声音……清晰无比地……
是从我的工作室内部传来的。
仿佛就在我的身后。
4.
那声叩。
轻飘飘的,像是有人用指节在敲击一块松动的木板。
它不是从门外传来的。
它就在这间屋子里。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我的背后,就在我紧靠着的这张工作台下,或者……就在我耳朵边上。
张先生还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哭嚎哀求,但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近在咫尺的敲击声攫取了。
冰冷的恐惧像液态氮,瞬间注入我的血管,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液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皮肤绷紧,寒毛根根倒竖。
我猛地挂断了电话,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张先生的哭嚎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颤抖的呼吸声,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陈腐香气,死死包裹着我。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颈骨发出咔吧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身后,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工作室。摆放整齐的器材,墙上挂着的照片,角落里堆放的相纸箱……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一样。
除了……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了工作台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上。
那是一个老式的木质抽屉,因为年头久了,导轨有些松动,拉合的时候总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平时我用来放一些不常用的零碎工具和旧底片。
此刻,那个抽屉……
它自己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的一下。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顶了它一下。
叩。
那声轻响,再次传来。源头,赫然就是那个抽屉!
我的呼吸彻底停了,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微微颤动了一下的抽屉把手——一个圆形的黄铜把手,因为常年使用,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
它又不动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是过度紧张导致的眼花。
但空气里那股冰冷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还有那萦绕不散的陈旧香味,都在尖叫着告诉我——不是幻觉!
她进来了。
她不在门外了。
她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那个抽屉里。
那个……存放着我无数过往工作痕迹,存放着那些逝去面孔最后影像的抽屉里。
一个荒谬绝伦、却让我头皮炸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想出来。或者……她想让我打开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
跑我能跑到哪里去大门的方向要经过那个抽屉。后门外,那双白色的凉鞋也许还在等着我。
我被困住了。在这个我自以为安全、掌控一切的巢穴里。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和一种病态的、自毁般的冲动,在我体内疯狂滋长。
她到底想干什么
那张底片……那只手……那个打火机……
看看就看一眼抽屉里到底有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理智,越收越紧。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指尖冰凉。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然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朝着那个抽屉,伸出了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铜把手。
那一瞬间,一股透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激得我猛地一哆嗦,几乎要缩回手。
但我没有。
我像是着了魔,手指用力,握住了那个冰冷的把手。
深吸一口那混合着死亡气息的陈旧香味,我猛地一拉!
哗啦——
老旧的导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
由于用力过猛,里面的东西被震得哗啦作响。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里面没有什么白衣女人。
只有我胡乱塞进去的那些杂物:几卷过期的胶卷,一把锈迹斑斑的螺丝刀,几张磨砂玻璃纸,一小瓶几乎干涸的镜头清洁液,还有……一个我很久没用的、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牛皮纸文件袋,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废弃底片/待处理。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正常得让我几乎要虚脱,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更大的不安。
难道真的是我精神太紧张,出现幻觉了
我颤抖着伸出手,拨开那些杂物,想确认一下抽屉深处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小小的方块状物体。
它被压在那一堆杂物的最底下,那个鼓囊的牛皮纸袋的下面。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我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杂物哗啦一声散开。
那东西露出了全貌。
是一个老旧的、铝制的打火机。
机身已经被磨得发白,边角有些磕碰的凹痕,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几十年前流行的美女头像图案。
和張先生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个……本该被那个女人死死攥在手里,一同埋入河底,或者后来被镇在桥墩下的……打火机。
它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躺在那一堆属于我的、充满现代气息的杂物中间。
冰冷,沉默,却散发着令人魂飞魄散的诡异。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可能在这里!
张先生父亲的遗物不可能!他父亲的东西早就随葬或者烧了!而且就算遗留,也不可能出现在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抽屉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直到脊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工作台,退无可退。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抽屉里那个小小的、银白色的金属块,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着的毒蛇。
空气里的陈旧香味,在这一刻浓郁到了顶点。
然后,我听到了。
非常非常轻微的声音。
不是敲门声。
是某种……摩擦声
嘶啦……嘶啦……
极其细微,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用指甲,非常非常轻地,刮擦着什么东西。
声音的来源……是那个被我拉开的抽屉内部
我屏住呼吸,心脏跳得像是在打鼓。
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还在继续。很慢,很有耐心。
伴随着这声音,那个原本静静躺在杂物堆里的铝制打火机,突然……
轻微地、极其缓慢地……自己移动了一下。
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着,在抽屉的底板上,朝着我的方向,挪动了一厘米左右。
然后停了下来。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晕厥过去!
它不是死物!
它……
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又响起了。
这一次,我听得更真切了。
那声音……不是来自打火机本身。
那声音……是来自……
那个被压在打火机下面、鼓鼓囊囊的旧牛皮纸文件袋里面!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文件袋里面……用指甲……慢慢地……一下下地……刮着牛皮纸的内壁!
想要出来。
我的目光惊恐地在那诡异的打火机和那个正在发出细微刮擦声的文件袋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更可怕的联想猛地击中了我——
那个文件袋里,装的是废弃底片。
是那些我拍摄失败的、或者客户不满意拒收的……逝者的底片。
那些……没有被妥善处理、没有被尊重对待的……最后的影像。
她……那个白裙女人……她是跟着张先生父亲的照片来的。
但这里……这里还有更多……更多被废弃的……
那刮擦声,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更加急切。
仿佛在回应我的恐惧。
仿佛在说……
……不止她一个。
5.
那嘶啦……嘶啦……的刮擦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我的耳膜,钻入我的脑髓。
不止一个。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远超之前所有惊吓的总和。它不是单一的、目标明确的复仇,而是变成了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污染。我的工作室,我这个处理死亡最后体面的地方,这个我自以为能隔绝外界纷扰的巢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些未被安息的、充满怨念的碎片渗透了。
空气冰冷粘稠,那股陈腐的香粉味里,似乎又掺进了别的味道——淡淡的土腥气,药水味,甚至还有一丝极微弱的、类似旧纸张腐烂的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令人作呕的腌臜味道。
抽屉里,那个铝制打火机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活物在调整姿势。牛皮纸袋里的刮擦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急切,仿佛有更多无形的手指加入了这场诡异的合奏。
跑
我的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又瞥向那扇通往小巷的后门。跑出去,外面就是无尽的黑暗,以及可能还在门外守候的那双白色凉鞋。更何况,我能跑到哪里去这些东西是跟着照片来的,是跟着我这个人来的。逃到天涯海角,它们也会如影随形。
一种被彻底困死、无路可逃的绝望感,混合着一种被逼到极致的、畸形的愤怒,在我胸腔里疯狂发酵。
我猛地喘了几口粗气,那混杂的怪味呛得我喉咙发紧。眼睛因为恐惧和缺乏睡眠而布满了血丝,火辣辣地疼。
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是沈默。我送了那么多人最后一程,我没害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我尽力保留了他们在人世最后的体面!
凭什么是我
要纠缠我是吗要讲道理是吗
好。那就讲!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疯了吧。我猛地站直身体,不再靠着工作台躲避。我转向那个发出诡异声响的抽屉,对着那片弥漫着不祥气息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低吼出来:
我知道你冤!我知道你恨!
我的声音在颤抖,但却异常清晰地在死寂的工作室里回荡。抽屉里的刮擦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欺负你的人死了!他的儿子也快吓疯了!你的仇算了了!我继续吼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激动,但我没害过你!我甚至不认识你!我只是个拍照片的!
我伸手指着那个抽屉,手指抖得厉害:你要找打火机是不是这个是不是!
我像是疯了一样,猛地又扑回抽屉边,眼睛赤红地盯着那个铝制打火机。那冰冷的金属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我扭曲的脸。
我给你!你要我就给你!我嘶喊着,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一把抓向了那个打火机!
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钻心刺骨的寒意猛地窜了上来,顺着我的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得我几乎心脏骤停!那感觉,就像是徒手握住了了一块千年寒冰,不,比那更可怕,那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冷!
但我没有松手。
我死死地攥着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从抽屉里捞了出来!它的冰冷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那股陈腐的香气浓烈到了极点,几乎化为实质。
我握着它,像是握着一块燃烧的干冰,跌跌撞撞地冲向暗房!
你不是要吗!你不是跟着它吗!给你!都给你!
我一把推开暗房的门,扑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地冲了下来。我将那散发着无尽寒意的打火机死死按在水流下,仿佛这样就能冲洗掉上面附着的诅咒和怨念。
水流冲击着打火机,溅起冰冷的水花。
什么都没有发生。
打火机依旧冰冷刺骨,那股寒意甚至透过水流,反向侵蚀着我的手掌,几乎要将我的血液都冻僵。它沉默着,对我的行为无动于衷。
徒劳的。都是徒劳的。
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关掉水龙头,靠着水槽滑坐到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该死的打火机,绝望地喘着粗气。
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
暗房里那盏昏黄的安全灯,突然开始剧烈地、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
啪嚓!啪嚓!
光线疯狂跳动,将整个狭小的空间切割成明明灭灭的碎片。我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长、扭曲、撕碎又重组。
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冰冷的水珠滴落下来,正好滴在我的后颈上,激得我猛地一颤。
在灯光又一次亮起的瞬间——
我面前的墙壁上,那面挂满了各种工具和底片袋的墙……
投下了一个影子。
不是我的。
那是一个女人的影子。穿着裙子的轮廓。长发披散着。
它就静静地映在那里,就在我的正前方。一动也不动。
灯光再次熄灭。
黑暗吞噬一切。
我的心跳停了。
灯光再次亮起——这一次,是那种濒临报废的、嘶嘶作响的昏黄。
墙上的那个影子……
抬起了手。
一只模糊的、影子构成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指向了暗房的一个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个密封的整理箱,里面是我存放历年重要底片备份的地方。
灯光彻底熄灭了。
陷入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我粗重恐怖的喘息声,还有手里那个打火机散发出的、几乎要冻裂我骨头的极致寒意。
几秒钟后,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个世纪。
头顶的安全灯挣扎着,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红光,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墙上的影子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影子最后指向的动作,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她……不是来杀我的
她指向那里……是想告诉我什么
或者说……她想……要什么
我颤抖着,几乎是凭借本能,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我摸索着,走到那个角落,打开了最上面的那个整理箱。
里面是一个个精心分类的底片袋,按照年份排列得整整齐齐。
我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塑料套,最终,停在了一个标记着约2005年-2007年
部分客户遗照备份的袋子上。
2005年。那是大概十七八年前。我刚入行没多久的时候。
一个模糊的、被遗忘已久的片段,猛地击中了我的记忆——
那时候技术还不像现在这么稳定,有一次,因为我的疏忽,一批底片在冲洗前不小心受了潮,虽然尽力补救,但最终效果很差,有些甚至完全无法使用。当时客户催得急,我年轻脸皮薄,怕砸了招牌,只好硬着头皮交了些效果勉强的照片,而那些实在不能看的底片,我就……
我就偷偷留了下来,塞进了废弃袋子里,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想办法处理或者补拍。
但后来忙碌起来,我就把这事……彻底忘了。
那些底片……那些因为我的失误而可能未能让逝者家属得到最好慰藉的底片……它们后来怎么样了好像……好像就一直扔在那个旧牛皮纸袋里,和那些真正的废片一起,被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就是现在那个正在发出刮擦声的袋子!
一股冰冷的、比手里打火机的寒意更甚的凉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她指的不是她自己。
她指的是那些……因为我当年的疏忽和隐瞒,而可能同样未能安息的……客户!
那个白裙女人,她的怨气像是一个引信,点燃了我这间工作室里埋藏了十几年的、由我的不完美和怯懦所埋下的隐患!
刮擦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工作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风雨欲来的平静。
只有我手里那个打火机,依旧散发着源源不断的阴冷寒气。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冰冷的罪恶之源,耳边回荡着死寂。
我知道,结束了,又没有结束。
张先生家的债,或许因为这只打火机的出现,暂时告一段落。
但我自己的债……
我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暗房门外。
那个鼓囊的、装着无数过往失误和遗憾的牛皮纸袋,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沉默着。
等待着。
而我,这个送别人最后一程的人,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条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线,已经牢牢地系在了我的脚踝上。
永无止境。
(望各位读者老爷多多点赞评论,您的互动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