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夜色如水,宴席厅堂内却灯火辉煌。烛影摇红中,银盘佳肴沿着长案错落排布,杯盏间雾气轻腾,混着庶香酒气,映出宾客的侧影与投射在地的微微颤动。楚天行端坐在角落,身侧柳如烟倚椅微斜,神情警惕,不动声色。厅内人声喧闹,每一道目光似乎都带着刺青的锋芒和未宣之意——偏生,这一切热闹下的气流,带着江湖暗流特有的森冷。
楚天行将指尖覆于杯盖,细细端详席间动静。赫连世家公子赫连子徽正笑意盈盈地与来宾周旋,言辞恭谨,举止得l。但那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在岳凌云所所在的圈子中。
岳凌云一袭墨袍,独自负手而立。他眸光散淡,嘴角微带笑意,仿佛宴里所有的纷争与他皆无干系。但在座的少有轻忽此人者,所有话语,无论明枪暗箭,最后总归都绕不过他的存在。
“岳兄近来可还无恙?”一位记脸络腮须、腰跨巨锤的江湖汉子主动举杯。岳凌云颔首含笑,不卑不亢道:“仗义行道,怎可谈无恙?‘暗影惊雷’近来屡屡作乱,诸位共忿,试问江湖路,从来险恶。”
江湖几位掌门老者闻言皆沉默,有年轻剑客冷哼一声:“赫连世家堂堂大户,尚且被贼人渗入,叫外人如何安心?我等第二世家宿敌正逢对弈之局,若今夜有人借刀杀人,祸水东引,岂非祸乱?”
话音未落,赫连子徽脸色微变,却仍笑迎:“我赫连氏虽有疏漏,然自会查明。宴请通道,亦是不愿无辜牵连。若有家贼,愿以清理门户为誓。”
楚天行把玩杯盏,余光瞥见席坠之中,有侍从悄悄下毒,动作极轻,几不可察。但真正让他起疑的,是角落一身无显赫名号的灰衣男子。男子面无表情,手缠淡淡药香气,衣袖微涨,分明藏匿暗器。
他微不可察地转头,眼神略过萧瑶。女医师已静静拉近身形,无声递给楚天行一小片药纸,纸上以微红药渍指点出三名疑点:一为灰衣男子,二为赫连氏家中老仆,三则是赫连子徽贴身随侍。
席间气息渐冷,有人忽地轻咳,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锐利。楚天行如电的思维开始运转,他示意柳如烟屏息戒备。
“天行,”柳如烟以极低声音传入他耳中,“赫连家内中有人和外人勾结,否则连暗杀组织都如此肆意往来?这‘灰衣’,你怎么看?”
楚天行指尖敲了敲杯沿,语气平静:“他不慌也不忙,每一次端酒都避开贵客,却格外注意几个主事人。一张脸皮面无表情,实在不像是世家遣来的仆役,更像在等待信号。”
厅堂中央,岳凌云不紧不慢饮下手中酒,骤然抬眸:“诸位都说杀手狡猾,但若真有内奸,为何迟迟不得手?我看——”他顿了顿,唇间带笑,“宴席中有人自作聪明,却打草惊蛇。”
言语锋利,席间顿起波澜。
赫连子徽强自镇定,反问道:“不知岳公子此言何意?可有实据?”
岳凌云置之一笑,余光掠向楚天行所在角落。
楚天行感受到了隐约的压迫,但依然神色自若。他低声朝柳如烟和萧瑶道:“若我指证不明,对方必反咬一口。此时不能靠力,只能靠推理与人心。”
萧瑶轻敲桌面,眸中如冰湖倒影:“灰衣身上携带微量‘玉蝉香’,那是偏南荒的蛇毒解剂——可昨夜药铺失窃一瓶冷毒,和蛇毒相合,能毁人心脉,却不发于表。我今夜感到厅内药香混杂,必有人已将毒下在酒食之间。”
楚天行点头,随即站起身,举杯缓步至厅中,语声清朗:“诸位可曾想过,今日宴席之所以局势胶着,并不是外敌太强,而是内部分明有人替贼开路。”
厅中群豪哗然,岳凌云余光凝聚,赫连子徽神情剧烈波动。
楚天行为避免打草惊蛇,嗓音平稳:“我若误判,如今愿当众受罚。可我见灰衣男子掌色淡青、脉搏跳速、目露迟疑,此乃常年习毒之相。更重要的是,这人今夜进厅时右脚蹭地,泄露了袖中暗器。不像世家仆役,更像——毒师所为。”
灰衣男子一愣,不待楚天行靠近,已然拔地而起,指向楚天行:“栽赃陷害,你这无名小卒,也敢……”
柳如烟反应极快,手中长剑荡开一叠酒碟,将其刺入墙角。萧瑶袖中银针闪现,一缕针线准确无误地破开灰衣男子袖管,将其藏毒暗器击落。厅中众人目不转睛。
楚天行语调沉着:“赫连家老仆十七年前罹患风疾,不曾再涉外事。今夜却与灰衣交换手势,明显是内外呼应。再者,子徽身侧随侍——右手虎口新伤,正是昨日暗巷伏杀时留下的特征。”
赫连子徽脸色瞬间煞白。他的随侍被萧瑶一指点中腋下要穴,立时跪倒,试图分辩:“公子,属下只是被人胁迫——”
岳凌云身形一闪,宽袍一卷,将欲逃的灰衣男子拦腰逼回。他眸色幽深,只冷冷望着地上流淌出的淡淡药液,盛气凌人。
宴席因这一次揭露而哗然。赫连家家主愤然拔剑,命人彻查,厅中诸客心中骇然。江湖的旧怨新仇,瞬间浓重。
楚天行默然环顾全场。突逢危局,他并无得胜的快意,只感尺幅之地下,信义已是奢谈。人心变幻,真假难分。
但短暂混乱中,赫连家误伤了一名躲避不及的下人。那人痛喊倒地,正撞在柳如烟剑下。柳如烟怔了一瞬,眼底闪过惭色。她咬紧唇角,回身护住楚天行,低声道:“我……疏忽了。”
楚天行微微摇头,声音低沉:“这不是你的错。这世道,真真假假,谁能全身而退?”
宴席散乱,杀机仍未全消。岳凌云立于人群之前,目光凝在楚天行身上,意味深长:“你到底是谁?”
楚天行只淡淡回视,说不出真名出处,唯一能持的,是目光中的坚定。“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明辨是非。”
岳凌云哂然一笑,眸中杀意转瞬藏起,飘然转身,负手而去。“有意思。”他远远丢下一句,“以后,江湖路,还长着呢。”
众人被这一场风波震慑,萧瑶却悄然攒紧楚天行袖角,低低道:“你……还愿意继续这样吗?”
楚天行望向窗外杳然夜色,遥远处江南月色森冷,天际薄云浮动,仿佛一切真伪与善恶,都在这暗流涌动的夜里被重新搅动。
身后人心未定,三人步出厅堂,各自沉思于心。他们明白,今晚之后,江湖早已不再单纯。信义是沉重试炼,而他们所要守护的,是比性命更难保全的正义与底线。
夜风乍起,青石街巷上残雪未融,脚步声渐行渐远。前路未卜,可他们却别无选择地迈开步伐,向着愈发险恶难测的江湖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