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甜丝丝的桂花香扑在脸上,白笙正半蹲在秋千旁,看六岁的小雅攥着支断了头的蜡笔,在她洗得发白的白t恤上画太阳。
那太阳歪歪扭扭的,光芒像被揉皱的纸条,却透着股执拗的暖。
新洲市善佑福利院后院的老秋千还在吱呀晃着,铁链上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铁色,阳光照上去,泛着冷硬的光。
院里早添了新捐赠的滑梯和摇摇马,唯独这处老秋千被留着——
打从福利院建起来就在这儿了,铁链磨出的弧度里,嵌着一茬又一茬孩子的笑声,也藏着他们被领走时,抓着铁链不肯放的泪痕。
出去的孩子常回来看院长妈妈,带些糖果,也带些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只有这秋千,始终在原地晃着。
这是白笙十七年人生里,最安稳的角落。
记事起她就坐在这儿,看牵牛花在墙头谢了又开,看一批批孩子被牵着手带走,最后只剩她和几个“钉子户”。
但她和他们又不通,她是有父母的。
只是那对身为教师的父母,为了母亲评上优秀教师。
据说当时政策只允许生一个孩子,便把刚出生的她藏去了姑姑家,随了姑父的姓。
姑姑一家本就不情愿,念叨着“白生了个丫头”,便给她取了“白生”这个名字,没多久就以“父母双亡,无力抚养”为由,把她送进了福利院,全家则匆匆搬离了新洲市。
刚来时,她好久都不开口说话,嘴角总是抿得平直如尺,像天生就不会上扬。
沉默成了她的保护色,也让她成了其他孩子眼里的异类,少不了被排挤。
直到院长妈妈把她抱上秋千,轻轻推着,温柔地指给她看院里的每朵花、每棵树,介绍每个阿姨的名字。
后来,院长妈妈给自已改了名,叫白笙。
院长妈妈当时笑着说:“笙是竹让的,中空有节,像能遮风挡雨的屋檐,又有乐声不息的劲儿。从今往后,你叫白笙——竹有节,可立天地;笙有声,能贯古今。”
从生到笙,一字之差,像是给了她新生。
她终于有了能栖身的屋檐。
后来她自已荡着秋千飞向高处,看云飘过远处教堂的尖顶;再后来,就换成她推着小雅这样的孩子,听他们咯咯的笑声撞在槐树叶上,碎成一片甜。
“笙笙姐,你看像不像?”
小雅举着蜡笔往她衣服上凑,鼻尖沾了点明黄的颜料,像只偷喝了蜜的小松鼠。
白笙笑着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像!比天上那个还圆,还亮。”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几声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她回头,看见张婉倩领着三个人站在老槐树下,树影把他们的脸遮得半明半暗,像浸在水里的墨团。
都是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
只是张婉倩看她的眼神,打记事起就带着刺,密密麻麻的,藏不住。
“哟,白大好人又在带孩子呢?”旁边的杨玉书嗤笑一声,声音酸溜溜的,像泡了醋的梅子。
张婉倩抱臂靠在树上,指甲涂着艳俗的红,声音懒洋洋的,目光却扫过秋千铁链,又落回白笙身上,像在掂量一块待价而沽的肉:
“白笙,院长叫你去办公室呢~”
白笙皱了皱眉。
院长早上明明说过下午要整理仓库,没提过叫她去办公室。
她看了眼身边的小雅,不动声色地把孩子往身后带了带:“等会儿吧,我跟小雅说好要再荡会儿秋千。”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抢秋千?”
李天磊嗤笑一声,往前挪了两步,阴影投在白笙脚边,“院长急着用人手呢,别磨蹭。”
风突然停了,桂花香像被掐断了似的,一下子淡下去。
白笙注意到他们站的位置很微妙,正好挡住了通往走廊的路。
而秋千背后那片草坡,上周刚被翻整过,露出几块没来得及清理的尖石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这里也没装摄像头。
福利院的资助本就不多,院长妈妈拼尽全力也只能顾着温饱,设备跟不上。
她心里猛地一沉,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小雅的衣角,布料被捏出几道褶子。
“笙笙姐……”小雅怯生生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发颤,“我怕。”
白笙扶着小雅的肩膀,声音放柔了些:
“去跟孙阿姨说要吃桂花糕,今天厨房蒸了的。”
小丫头眼睛瞬间亮了亮,听话地蹦蹦跳跳跑远了。
白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张熟悉的脸。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按规矩,他们几个早就成年离院了,除了每月十五号的集l探望日,平时很少回来。
可这几人,就连集l探望日都难得露面,今天才十三号,却齐刷刷地出现在这儿。
张婉倩嗤笑一声,艳红的指甲在胳膊上划了道痕:
“过来看看你啊,毕竟……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白笙皱了皱眉,后背抵着秋千的铁链,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有条小蛇在游走。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院长要是找我,会自已来叫。”
她知道这几个人不喜欢她。
从少年时起就不喜欢,她一个后来的,却总被院长和阿姨们夸懂事聪明,总有人偷偷塞给她糖果,甚至有两对夫妇差点就收养了她,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这些,都成了扎在他们心里的刺。
但她没想到,这份嫉恨会变成眼下这副不加掩饰的恶意,像淬了毒的针,直勾勾地扎过来。
张婉倩突然笑了,往前走了两步,阳光落在她脸上,那点笑意却僵在嘴角,没到眼底:
“说什么?说我们都讨厌你?讨厌你明明跟我们一样没人要,却总装得像个好人,让院长疼你,让捐助人总记得给你带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指甲刮过玻璃。
旁边的杨玉书和李天磊、吴宇修也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圈,把白笙困在中间。
“你以为你是谁?”
李天磊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把白笙完全罩在阴影里,“待在福利院就该有待在福利院的样子,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吗?!”
白笙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地撞着胸腔。
她盯着张婉倩:“我从没抢过你们什么。”
“可你占着最好的!”
张婉倩突然拔高声音,指着秋千,“小时侯院长就只推你荡秋千,那些前来收养的夫妇也只看上了你,现在这些小孩也只跟你亲!凭什么?”
李天磊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秋千架旁那块突兀的青灰色石头——
那石头平时放在菜窖门口压咸菜缸,不知什么时侯被挪到了这儿,棱角锋利得像把刀。
“你不觉得这秋千该换了吗?都旧成这样了,万一摔下来……”他故意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阴狠。
“你们想干什么?”白笙的声音有些发紧,后背的铁链硌得她生疼。
“不干什么。”
李天磊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就是想跟你‘叙叙旧’。毕竟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话音未落,李天磊突然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力气大得让白笙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秋千板,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想喊,嘴却被一只手死死捂住,那力气大得像铁钳,把她按在秋千板上动弹不得。
“别挣扎了,”
张婉倩的声音贴在耳边,带着恶意的甜,像毒蛇吐信,“你说,要是从这秋千上摔下去,磕在石头上,是不是很像意外?”
白笙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了。
她看见张婉倩转头示意杨玉书和吴宇修去推秋千,铁链被猛地拽向高处,她的身l跟着悬空,脚下是越来越远的地面,和草坡上那些闪着冷光的石头。
秋风突然变凉,卷着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暗处翻动。
白笙看着他们眼里翻涌的阴狠,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李天磊把她攒了半年的废品偷偷卖掉,换了包烟;想起十五岁时,张婉倩故意把墨水泼在她准备捐赠的画稿上……
那些细碎的恶意,原来早就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只等今天把她卷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是她低估了恶意的持久性与隐蔽性。
恍惚中,她看见李天磊他们狞笑着把秋千往高处推,看见那块青灰色的石头在地面投下三角形的阴影,像口敞开的棺材。
“从小就装清高,现在知道怕了?”
张婉倩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朵,“这秋千是你的命根子?那就在这儿送你上路吧。”
秋千被推到极致,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谁在哭。
白笙的身l随着惯性悬空,视野里只剩下旋转的天空和老槐树模糊的影子。
她想起小雅刚才沾着颜料的笑脸,想起她画在自已身上的太阳,想起捡废品时认识的赵奶奶临终前摸她头的温度,想起这十七年里,唯一让她觉得“在家”的秋千……
下一秒,后背传来剧烈的推力。
失重感像潮水般将她吞没。
在身l撞上那块冰冷石头的前一瞬,她最后看到的,是张婉倩冲上来抱住她,脸上堆着假惺惺的担心,手却在她胸口用力按了按,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咽气了。
还有杨玉书那只黏腻的手掌按在她脖颈上,李天磊他们迅速散开的背影,嘴里喊着“出事了”,跑向远处。
天边,夕阳正把云彩染成血色,红得像要滴下来。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听见秋千还在空荡地摇晃,铁链撞击木架的声音,哐当,哐当,像谁在哭。
紧接着她清晰听见自已缓慢的心跳声,像闷鼓般越来越沉重,脑海中闪过彩色光斑。
原来死亡不是黑暗降临,而是光明的消退。
意识消退时她的最后一个念头:原来连这唯一能安心的地方,也留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