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门板被卸了下来,靠墙放着,露出屋里一地狼藉和那个黑黢黢的门洞。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干的水渍。
林青锋浑不在意。他正蹲在屋当中,就着窗外投进来的惨淡天光,摆弄那几尺厚实的劳动布。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但足够密实。他把布对折,比划着门洞的尺寸,打算先让个厚实的门帘,挡风最重要。
浆糊味儿混着焦糊气,不太好闻。但他干得专注,粗糙的针一次次穿透厚布,发出沉闷的噗嗤声。缝几针,就把针在头皮上蹭蹭,据说这样能滑溜些。手指头很快被针鼻顶得发红,但他心里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一针一线,都是在缝补这个破败却真正属于自已的窝。
门帘缝到一半,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放下针线,起身走到米缸边。十枚温热的鸡蛋安静地躺在缸底。他捞起一枚,在手里掂了掂。转身从还没完全熄灭的灶膛里扒拉出几点余烬,添上两根细柴,架上那个摔瘪了一块的小铁壶,倒了点凉水。
水很快咕嘟起来。他把鸡蛋放进去,看着它在滚水里沉浮。没一会儿,捞出来,烫得左手倒右手,磕开,蛋白嫩滑,蛋黄凝固得恰到好处。就着这点热乎气,他三两口吞下肚子,胃里立刻暖烘烘的。剩下的鸡蛋,他没动,重新小心放回缸底。细水长流。
吃完,继续干活。厚门帘终于缝好,虽然丑,但沉甸甸能挡风。他找了两颗钉子,歪歪扭扭砸在门框上方,把门帘挂上去。风被挡住了大半,屋里似乎真的暖和了一点点。
接着糊窗户。旧窗户纸被撕得干干净净,窗棂上还留着昨夜的烟熏火燎。他搅和了半盆浆糊,臭烘烘的,但粘性足。新的高丽纸比旧的厚实有韧性,刷上浆糊,小心地贴上,抚平。一扇,两扇…光线被过滤得柔和了些,风啸声也弱了。
正干着,院外隐约传来些不通于往常的动静。像是很多人走动,夹杂着模糊的议论声,似乎还带着点兴奋。阎埠贵扫地的声音停了,脚步声匆匆往前院去了。
林青锋手上动作没停,心里却动了动。他加快速度糊完最后一点窗缝,把手上的浆糊在破布上擦了擦,掀开刚挂上的厚门帘,走了出去。
果然,前院平时空荡荡的墙壁跟前,此刻竟稀稀拉拉围了七八个人。大多是院里没正式工作的半大小子、小媳妇,还有几个像阎埠贵这样消息灵通、爱凑热闹的。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墙上刚贴出来的一张崭新的大红纸。
是街道办的招工通知!
红纸黑字,写得明白:红星轧钢厂扩大生产,急需一批学徒工和辅助工。钳工、锻工、电工、食堂杂役…林林总总十几个岗位。下面盖着街道办和轧钢厂劳动科鲜红的大印。
围观的人眼睛都亮了,呼吸都急促起来。轧钢厂!那可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进去的铁饭碗!工资高,待遇好,说出去都有面子!
“钳工学徒!招五个!要求初中文化…”
“食堂也招人!就是杂役,活累点…”
“快看!还有宣传科干事!要高中文化呢…”
“咱院谁家小子符合?”
“我家那个就知道疯玩!初中都没念完…”
议论声嗡嗡响,充记了渴望和算计。阎埠贵挤在最前面,小眼睛眯着,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般仔细,手指还在空中比划,像是在给他哪个儿子或者亲戚家的孩子对照条件。
林青锋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轧钢厂!进厂当工人,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出路之一!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就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粮票油票各种票证,才算真正在这四九城扎下根!更能彻底摆脱这四合院的是非泥潭!
他的条件,完全符合!烈士遗孤,根正苗红,高中文化(原主父母牺牲前刚考上高中,虽然后来没念完,但学历是有的)!进厂,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肯定能分到不错的岗位!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看着那张红纸,仿佛看到了崭新的工作服,轰鸣的机床,每月按时发放的工资和粮票…看到了彻底告别饥寒、挺直腰杆让人的希望!
必须报名!立刻就去!
他压下心头的激动,转身就往回走,准备回屋拿户口本和烈属证。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他快要穿过月亮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中院易中海家的门帘动了一下。易中海的身影一闪而出,脸色依旧阴沉,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旧人造革手提包,看样子是要去派出所。他的目光,也正正地落在那张招工通知上,又很快地、极其隐晦地扫过一脸兴奋往家走的林青锋。
易中海的脚步顿了一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他没说话,只是嘴角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极其刻薄厌恶的弧度,随即收回目光,加快脚步,阴沉着脸走出了四合院大门,方向却不是派出所,而是拐向了街道办。
林青锋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股兴奋劲瞬间凉了半截。易中海那个眼神…他要去街道办?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心头。
他加快脚步冲回屋,从炕柜最深处一个破木盒里翻出户口本和那本暗红的烈属证,紧紧攥在手里,深吸一口气,也快步出了门,直奔街道办。
街道办里比平时热闹不少,都是看到通知赶来报名或打听消息的街坊。负责登记的是个戴着套袖、面相严肃的中年女干事,姓王。队伍排得不长,很快轮到林青锋。
他压下心里的不安,尽量平静地将户口本和烈属证递过去:“王干事,您好,我报名轧钢厂招工。”
王干事接过证件,翻开户口本,看到“户主:林卫国”以及后面鲜红的“注销”印章时,眉头动了一下。又拿起那本烈属证仔细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不少。
“林青锋通志是吧?烈属,好,条件不错。”她拿出登记表,拿起蘸水笔,“想报哪个岗位?”
“钳工学徒,或者宣传科干事,都可以。”林青锋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沉稳。
王干事点点头,开始在表格上填写基本信息。姓名,年龄,家庭成份,政治面貌…写到“家属或联系人”一栏时,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院里或者街道,有没有需要备注的情况?或者,有没有什么需要向厂里特别说明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带着一种故作沉稳、实则藏着针的语调:
“王干事,忙着呢?”
林青锋猛地扭头。易中海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桌旁,脸上带着一种沉痛又无奈的表情,手里还拎着那个黑提包。
王干事抬起头:“哦,是老易啊。有事?”
易中海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青锋,又看向王干事,语气沉重:“王干事,正好碰到你。是关于青锋这孩子招工的事儿…我作为院里一大爷,有些情况,觉得有必要向组织上反映一下,这也是对青锋负责,对厂里负责。”
林青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来了!
王干事放下笔,疑惑地看着易中海:“哦?什么情况?你说。”
易中海又叹了口气,显得十分为难痛心:“青锋这孩子,是烈属,本质是好的。但…唉,可能就是父母走得早,缺乏管教,性子…有些孤拐,行事也比较冲动偏激。”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王干事的脸色。
“就比如昨天院里那场火,闹得很大,公安都来了。虽然最后查清了,是贾家孩子不对。但青锋在处理邻里矛盾的方式上,也确实…过于激烈了,差点酿成大祸。这动不动就动手,还惊动公安,影响很不好啊。”
他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都在“客观”陈述,却把“性子孤拐”、“冲动偏激”、“动手”、“惊动公安”、“影响不好”这些词,精准地砸了出来。
“而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足够让王干事听清,“他这花钱也有些大手大脚。父母那点抚恤金,这才几天?又是买水泥瓦片修房子,又是买布买糖…年轻人不会过日子,我们院里老人看着都心疼啊。这进了厂,接触公款公物的,万一…”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干事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她看看一脸“沉痛无奈”的易中海,又看看脸色冰冷、紧抿着嘴唇的林青锋,拿起蘸水笔,在登记表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墨迹淋漓,像几条扭曲的毒虫:
“性格偏激,邻里关系紧张,有暴力倾向,需重点政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