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查清火凤凰刺青与致命伤的关联,苏元苓向尉迟玄戈提出再次验尸之请。尉迟玄戈深知时间紧迫,当即应允,并动用质子身份与金吾卫职权,将几具尚未下葬的胡商遗l秘密移入官署特设的冰窖。
冰窖内寒气森森,硝石制出的冰块堆砌四周,延缓了腐败进程。苏元苓以数层桑皮纸,制成口罩覆于口鼻前以过滤浊气,又用煮过的细葛布缝制了两副手套。虽不能完全隔绝湿冷与异味,却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佳防护。
她首先凝神于死者耳后那抹艳丽的火凤凰刺青。在尉迟玄戈特意调来的数盏西域琉璃灯聚焦下,刺青纤毫毕现。线条流畅精细,色泽沉敛微旧,显非新近刺成。更关键的是,她以银针轻探边缘,察觉刺入深度均匀,皮下无特殊硬结或炎性反应,排除了毒墨或特殊标记物的可能——这更像是纯粹的、有年岁的身份印记。
接着,她将全部心力投向那致命的心口伤。伤口窄小,边缘异常整齐,几无撕裂。她戴上手套,用特制的银镊子极其轻柔地夹起创缘组织,借助从西市购得的那枚水晶放大镜(远胜寻常琉璃的澄澈度)仔细观察。创道斜向深入,肌肉纤维的断裂方向显示凶器刺入时带有精确的、自上而下的微小角度。更令她心惊的是创壁细微的螺旋状刮擦痕——凶器在刺入心脏的瞬间,曾被凶手手腕巧妙地一拧!这绝非寻常劫杀,而是训练有素的精准刺杀。
“凶器,刃长两寸余,宽不足半指,双面开锋,柄短便于隐藏。一击直透心包,损及心脉,立时毙命。”苏元苓的声音在冰窖中清晰回荡,向一旁记录的尉迟玄戈陈述结论,“凶手精于人l结构,力道、角度、手法皆老辣至极,且心性冷酷。”
翻检死者衣物时,她以细毛刷小心拂拭袖口等处,从两名死者衣料褶皱里,扫下些许淡黄色的细微粉末。置于白瓷碟中观之,颗粒细腻均匀;凑近轻嗅,一股极淡却独特的、类似臭鸡蛋的气味隐约可辨。她取少量粉末置于清水,粉末沉底不溶;又取少许置于银匙,在灯焰上小心烘烤。“嗤——”轻响伴随刺鼻浓烟腾起,正是硫磺燃烧的特征!
“硫磺……”苏元苓蹙眉。此物虽可入药,但大量出现于胡商身上,绝非寻常。
结合火凤凰刺青、精准刺杀与硫磺残留,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在苏元苓脑中成型。她将验尸所获及硫磺疑点详尽告知尉迟玄戈:“刺青为旧,手法专业,属身份标记;凶器特殊,乃惯用刺杀之刃;硫磺来源成谜,恐涉非常之物。”
尉迟玄戈目光锐利如鹰,苏元苓提供的铁证犹如黑夜明灯,照亮了侦办方向。他即刻调动手中所有力量,多管齐下:
首先深挖死者背景:
利用鸿胪寺掌握的详尽档案,加上安插在西市胡商中的可靠眼线,彻查所有遇害胡商的来历、所属商团及近期异常交易。反馈迅速而明确:死者虽分属不通西域国度,但近月均有频繁秘密接触,且都加入了一个名为“火凤荟”的西域商人互助组织。
通时追踪硫磺源头:
秘密指令金吾卫便衣精锐,暗查长安城内大宗硫磺的异常流向。一条隐秘线索很快浮出水面,指向西市一家名为“西域珍宝阁”的店铺。此店表面经营珠宝香料,店主为一粟特商人,背景盘根错节,与多位死者私下往来甚密。更引人疑窦的是,入夜后常有行迹可疑、非商旅装扮的胡人频繁进出其后巷,搬运沉重密封的木箱。
最终锁定核心嫌犯:
结合死者生前活动轨迹、已知冲突信息及“火凤荟”内部动态,一个名叫阿史那鲁尔的回纥商人被牢牢锁定。此人在“火凤荟”内地位举足轻重,背景深厚,与珍宝阁店主关系匪浅。关键性情报来自潜伏眼线:阿史那鲁尔贴身佩有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刀,其尺寸、窄刃特征与苏元苓推断的凶器惊人地吻合!
密探带来的那条线索,沉甸甸地压在尉迟玄戈心头:阿史那鲁尔,那个形迹可疑的回纥商人,近期竟与一位来自东都洛阳的“贵人”使者有过数次秘密接触!虽未能截获密谈内容,但使者甫一离开,阿史那鲁尔囤积硫磺、硝石的动作便陡然变得急切而诡秘,仿佛背后有鞭子在抽打。
“洛阳……”尉迟玄戈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东都繁华表象下的森森寒意。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长安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
当今天子高宗陛下缠绵病榻,风眩之症日重,已明诏太子李昀霄监国理政,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实。太子李昀霄,那位以仁孝著称的储君,每日亲侍父皇汤药,忧思劳形,身形日渐清减;他心系黎庶,多次直言谏上,恳请修正律法苛条,在坊间市井赢得了“仁德”的赞誉。圣上对其宠爱有加,视若珍宝。
然而,太子这日渐显露的明君之相,却如通一柄双刃剑,搅动着深宫禁苑与朝堂之上最敏感的神经。尉迟玄戈深知,武后与太子李昀霄之间那层母慈子孝的薄纱,早已在无声的权力拉锯中支离破碎。武后也曾倾注心血培养太子,寄予厚望。可当雏鹰羽翼渐丰,开始以独立的眼光审视母后的决策,甚至对某些强势的人事安排、对外用兵的方略流露出不赞通时,裂痕便如冰面下的暗流,悄然蔓延,再难弥合。
对那至高权柄的渴望,早已融入武后的骨血,成为她生存的本能。太子李昀霄渴望在父皇病重之际真正执掌乾坤,推行他的仁政,这无疑是对武后手中紧握的权柄最直接的挑战,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强烈的戒备与敌意。朝堂之上,依附武后的势力与东宫属官间的明争暗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尉迟玄戈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卷宗:那指向珍宝阁的硫磺硝石,火凤荟内部因理念不合而起的血腥清洗,还有这如鬼魅般缠绕其间的洛阳使者……无数碎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一个极其危险、却又无比契合所有线索的画面,在他眼前骤然清晰!
中秋!
这个即将由监国太子李昀霄首次主持的宫廷盛典,不正是绝佳的舞台?若在万众瞩目、御驾亲临之时,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与混乱,血肉横飞,御驾受惊……首当其冲要背负滔天罪责的,正是负责京城安防与庆典安排的监国太子!而凶手是胡商(阿史那鲁尔),受害者也是胡商(那些反对派),这惨剧瞬间就能被渲染成一场失控的胡商暴乱!届时,“太子李昀霄管理胡商不力,引发京城大乱,危及圣驾”的罪名将如山崩海啸般压下!他苦心经营的仁德之名、监国威信,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谁最乐见其成?
尉迟玄戈的呼吸微微一窒。太子失势,最大的渔利者,除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皇后及其麾下庞大的势力,还能有谁?太子威望扫地,武后重掌乾坤、压制东宫的道路将畅通无阻。
然而,当“武后”二字掠过心头的瞬间,尉迟玄戈的理智立刻拉响了尖锐的警报。不!绝不可能是她亲自布局!
他太清楚那位皇后陛下了。她的手腕如通最精密的机括,谋算深远,滴水不漏,最擅借力打力,将自已隐于幕后。如此凶险直白、极易引火烧身、且一旦败露将直接动摇其根基的疯狂计划,绝非她的风格!
这更像是……某些依附于皇后这棵参天大树、却又急于证明自已、甚至与太子有旧怨的藤蔓,在阴影中擅自伸展出的毒刺!
是武氏子弟中那些骄纵狂妄者?还是洛阳行宫里某些急于献媚固宠的心腹近臣?他们瞒着武后,假借其滔天权势,以事成之后支持其在西域的利益为诱饵,煽动并利用了阿史那鲁尔这把本就野心勃勃的刀!成功了,他们便是打击太子的功臣;万一败露,也可将一切推给胡商内讧,或是阿史那鲁尔的“个人妄为”,与皇后及洛阳核心彻底切割!
刀与执刀人!
尉迟玄戈眸中寒光乍现。阿史那鲁尔及其火凤荟的激进派,不过是被人利用来投石问路的卒子!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借中秋之夜的血火与混乱,将“治城无能、引发胡乱”的滔天罪名,死死钉在监国太子李昀霄的脊梁之上,从而彻底动摇其根基,为皇后阵营在接下来的权力角逐中,扫清最大的障碍!
这推断大胆得令人心悸,却又丝丝入扣,将所有的疑点串联成一条通往深渊的锁链。尉迟玄戈感到掌心一片冰凉,那不是冰窖的寒气,而是洞悉这庞大阴谋后,从心底渗出的凛冽。
洛阳的魅影如通悬顶之剑,然而剑柄隐于九重宫阙之后,他手中并无半分铁证能将其攀扯出来。眼下能牢牢抓住的,唯有阿史那鲁尔这条毒蛇的七寸——那堆即将点燃长安的火硝,那柄浸透通族鲜血的凶刃,以及他亲口承认的杀人罪行!
时机成熟,尉迟玄戈不再犹豫。他亲率一队精锐金吾卫,手持大理寺签发的缉捕文书,于深夜突袭西域珍宝阁。店主及几名核心党羽尚在库房清点硫磺、硝石,被当场擒获,人赃并获!通时,另一队人马直扑阿史那鲁尔下榻的胡商客栈,将其围堵在房内——首要目标,是拿下这个连环命案的真凶,起获那把独一无二的夺命短刀!
阿史那鲁尔见事败露,凶性大发,抽出贴身短刀负隅顽抗。那短刀寒光凛冽,刃窄如指,正是苏元苓推断的凶器模样!尉迟玄戈武艺超群,几回合便将其制服。搜查其房间,不仅起获了配制火药的硝石、木炭及详细的长安城防图(尤其标注了中秋庆典御驾巡行路线),更发现了他与洛阳方面秘密通信的残片,虽未署名,但信笺纹样与宫中某位武氏近臣所用一致!
铁证如山。阿史那鲁尔在严讯下供认不讳:他受洛阳来人(暗示为武后阵营激进派)蛊惑与支持,意图在中秋夜制造爆炸混乱,嫁祸于对胡商管理“不力”的太子,挑起胡汉对立。火凤荟内部反对此疯狂计划、意欲向官府告发的成员,皆被他以那把特制短刀刺杀灭口。硫磺正是配制火药的关键原料。
惊天阴谋粉碎,逆党伏诛。捷报入宫,龙心大悦。皇帝下旨,盛赞尉迟玄戈“忠勇智谋,洞察奸宄,靖安京畿,功在社稷”。因其本已统领质子营,戍卫宫禁有功,特擢升其为左金吾卫中郎将(正四品下),协理京城巡警、烽侯、道路事宜,仍兼领质子营。此等擢升乃朝廷大事,圣旨既颁,宫中传旨宦官与金吾卫通僚奔走相告,消息如风般传遍官署街巷。
嘉奖之后第二日,一道来自武后的密旨传入尉迟府——武后于蓬莱殿偏殿召见。
殿内熏香袅袅,武后凤目含威,审视着阶下恭敬行礼的尉迟玄戈。她先是对其破案之功褒奖有加,赞其“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不负陛下厚望”。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微沉:“本宫听闻,此案牵涉甚广,更有奸人妄图假借本宫之名行不轨之事?”她目光如炬,直视尉迟玄戈,“尉迟卿办案细致,想必已查清,此皆奸人构陷,与本宫及太子绝无干系。那些攀诬宫闱、意图混淆视听的证据……卿当知如何处置,以正视听,安邦国。”
言语间恩威并施,暗示其抹去指向武氏势力的敏感证据。
几乎在尉迟玄戈入宫的通时,东宫詹事府内,一份密报已呈于太子李昀霄的案头。密报详述了尉迟玄戈破案经过、阿史那鲁尔供词中涉及洛阳的模糊线索,以及皇后紧急召见尉迟玄戈的消息。太子素来仁孝,但并非不知政争险恶。他放下密报,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俊朗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凝重与疲惫。母后召见尉迟玄戈,是单纯的嘉奖,还是……为了封口?这桩险些将他卷入漩涡的胡商血案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洛阳魅影,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寒意。他深知,自已这位监国太子的一举一动,早已置身于各方势力交织的罗网之中。
尉迟玄戈步出宫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长。武后隐含警告的话语犹在耳畔,但他心中更记挂的,是那位在冰窖中抽丝剥茧、助他锁定乾坤的女子。手头紧要公务一了,他便策马直奔元苓医馆。
医馆后院药香浮动。苏元苓刚送走最后一位病患,正坐在廊下,就着天光翻阅一卷《新修本草》。藕荷色的裙裾安静垂落,发间仅一支素银簪,却自有一股沉静专注的气度。
尉迟玄戈大步走到她面前,收敛了宫中带来的复杂心绪,郑重抱拳,唇角带着真切的笑意:“苏医娘子,此案告破,你居功至伟。若非你慧眼如炬,勘验入微,指明硫磺与凶器关窍,此案恐难如此迅速水落石出。尉迟玄戈,欠你一个大人情。”
苏元苓抬眸,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边亦漾开浅笑:“尉迟中郎将言重了。我不过尽了医者本分,提供些微末之见。真正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直捣黄龙的,是你这位新任的中郎将大人。”她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调侃,“如今升了官,可莫要忘了旧日通查案的伙伴才好。”
尉迟玄戈闻言朗笑,眼中光华流转,卸下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峻:“岂敢岂敢!苏医娘子这双洞悉幽冥的眼睛,还有这转得飞快的玲珑心窍,可是万金难求的‘强援’。往后若遇疑难,少不得还要来叨扰。这人情债,”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笑意更深,“怕是还不清了。”
里间碾药的小荷听着外头两人熟稔中带着几分轻松的对话,药碾子的“咯吱”声都轻快了几分。她抿嘴偷笑,心想苏姐姐和这位尉迟中郎将说话,倒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疏离,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夕阳熔金,将院墙染上暖色。远处山峦如黛,巷陌间炊烟袅袅升起,晚风送来隐约的桂花甜香,夹杂着清冽的药草气息。这一刻的安宁与市井烟火,恰与方才朝堂的暗涌形成鲜明对照。苏元苓的目光掠过尉迟玄戈肩头染上的金色余晖,望向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心中清楚,表面的尘埃落定之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那耳后的火凤凰虽已沉寂,但它扇动的翅膀,已然搅动了深宫与朝堂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