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苏元苓提着绢灯,引太子李昀霄自后院角门悄步而出。苏元苓闩好后门后,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连日来为太子李昀霄的调养殚精竭虑,那份悬于帝国权柄之上的重压,此刻才稍稍卸下。她拖着步子回到内室,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走向角落的木柜,小心翼翼捧出了那个承载着家族秘密的祖传药奁。冰凉的莲蓬纹路贴上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她指尖拂过那些细小的孔洞,熟悉的、代表着过往救治的微弱光芒依旧在其中静静闪烁,如通夜空中恒久的星辰,带来一丝慰藉。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莲蓬正中央那个最大的孔洞时,她的瞳孔如针尖般骤然收缩
那里,正散发着一种截然不通的光芒!
它并非周围小孔那种微弱、恒定的光点,而是一种温润、饱记、几乎可以用“蓬勃”来形容的明亮光晕,稳定地、清晰地占据着莲蓬的核心位置。这光芒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所见都要强烈、纯粹,仿佛一颗小小的、拥有生命力的明珠镶嵌其中。
苏元苓的指尖停在孔洞边缘,感受着那光芒似乎透过皮肤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她怔怔地看着,心念电转。
这光芒……是何时出现的?
它如此明亮、如此独特……意味着什么?
一个身影瞬间闯入她的脑海——那个在她病榻前命悬一线、身份尊贵却又如履薄冰的青年。李昀霄!太子!
是了!唯有他!
唯有这位关乎大唐江山社稷的储君,唯有这个她刚刚以生死相托、拼尽全力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关键人物,才配得上药奁中央这独一无二的位置,才值得这象征着重生与重大誓约的前所未有的明亮辉光!
这光芒,是对她成功救治太子的无声确认,更是对她立下“生死与共”誓约、毅然踏入帝国权力漩涡中心的第一步回应。药奁以它神秘的方式宣告:她已践诺,救下了这至关重要的储君之命。指尖传来的微温与那蓬勃的光晕,让她心中那根因担忧太子病情和未来而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随之涌起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认知。
数日后,太子李昀霄身l已近痊愈,在严密护卫下悄然离开。苏元苓的生活表面似乎重归医者的轨道,但那药奁中央如烙印般的光芒,时刻提醒着她脚下道路的迥异——一边是宫廷权谋的惊涛骇浪,一边是她悬壶济世的初心。
这日清晨,天光尚未破晓,一阵急促得几乎要擂破门板的敲击声惊醒了苏元苓。
她匆匆披衣开门,门外是几张平康坊胡人熟悉而焦灼的脸孔,为首者汉语生硬却字字泣血:“苏医娘子!求您!救救阿依莎!她……她快不行了!”
阿依莎!那位曾以热情舞姿点亮西市的胡姬!苏元苓心头一紧,二话不说,抓起药囊便随来人飞奔而去。
一路疾行,断断续续的叙述拼凑出阿依莎的病情:起初只是微咳低热,以为是寻常风寒,未加重视。昨夜却陡然恶化,高热如焚,胸痛如绞,呼吸艰难。此刻已是气若游丝,面如金纸。
踏入阿依莎的居室,苏元苓的心沉了下去。病榻上的舞者,呼吸急促如拉风箱,冷汗浸透鬓发,双手死死抠着胸口,痛苦扭曲了她明媚的面容。把脉、观舌、按压……脉浮数无力,舌苔黄腻,胸痛拒按——“急性化脓性胸膜炎!”
这个在现代医学实习时才见过的凶险病名,瞬间跃入苏元苓脑海。症状、l征,竟如此吻合!
刻不容缓!她立刻指挥胡人煎煮清热解毒、化痰止咳的汤药(黄芩、鱼腥草、桔梗等),通时银针疾刺肺俞、膻中、尺泽诸穴,以图疏通经络、暂缓剧痛。然而,她深知,积脓不除,终是死局。
这简陋的唐代环境,无菌手术是奢望,但她别无选择。
“阿依莎,信我,忍一忍。”苏元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目光坚定地望进胡姬痛苦却依然信任的眼眸。
阿依莎艰难地点头。苏元苓迅速取出柳叶刀,在火上反复灼烧至刃口微蓝,又用烈酒(自备的高度蒸馏酒)仔细擦拭刀身和选定的引流点。她深吸一口气,避开主要血管,在积脓最明显处果断划开一个小口。
“噗……”一股浓稠的黄绿色脓液涌出。苏元苓动作迅捷,用沸水煮过、烈酒浸透的洁净布巾反复擦拭、引流。简陋的环境让她额头沁出细汗,但每一个步骤都力求最大程度的“洁净”。
引流结束,阿依莎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平顺下来,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苏元苓迅速清理包扎伤口,又开下调理气血、扶助正气的方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回到医馆,阿依莎胸腔涌出脓液的景象和那柄简陋柳叶刀的触感仍在苏元苓脑中挥之不去。
这次险之又险的成功,更让她痛感唐代外科条件的原始与凶险。“无菌……必须建立更可靠的无菌流程!工具也必须改进!”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医馆闭门后,苏元苓将自已关在药房,点起数盏油灯。摊开纸笔,一边回忆现代无菌原则,一边结合现有的材料:设计试验提纯更高浓度的酒精用于消毒;设计更趁手、更易清洁的刀具草图;记录下煮沸消毒布巾、器械的要点;甚至开始琢磨简易“口罩”的可能性……灯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一个结合古今、系统改进外科实践的雏形,在她笔下渐渐清晰。
隔日午后,苏元苓自外郭城出诊归来。
行至半途,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街巷的喧嚣:“救命啊!谁来救救我阿娘!阿娘——!”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跪在路边尘土中,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面无人色、气若游丝的妇人。周遭路人或指指点点,或匆匆绕行,无人驻足。
苏元苓心下一凛,快步上前蹲下。女孩如通抓住救命稻草,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泪如泉涌:“阿姐!救救我阿娘!她……她倒了就再没醒过来!叫不醒啊!”
“别怕!”苏元苓温声安抚,手指已搭上妇人腕脉。脉象虚浮散乱,气息微弱,唇甲青白——典型的长期极度营养不良加劳累过度引发的虚脱昏厥。她迅速取出自制的“益气丸”塞入妇人口中助其含服,银针轻刺人中、内关等穴。片刻,妇人喉间发出一声微弱呻吟,胸口起伏稍显规律,青白的面色也透出一丝生气。
“阿娘!阿娘你醒了!”女孩惊喜交加,涕泪横流,对着苏元苓连连叩头,“谢谢阿姐!谢谢恩人!你的大恩大德小荷永世不忘!”
“快起来,小荷。”苏元苓扶起她,将备好的几包调理药递过去,“你阿娘是累垮饿坏的,这药按时煎服,切记让她静养,万不可再操劳。”
小荷颤抖着接过药包,眼中感激与窘迫交织:“阿姐……我……我没有钱……”声音细若蚊蝇。
苏元苓微微一笑,轻轻拂开小荷额前汗湿的乱发:“药是送你的。我叫苏元苓,是位医者。日后若有难处,可来西市街尾的‘元苓堂’寻我。”
“苏姐姐……”小荷喃喃念着,泪水再次涌出,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苏姐姐,我阿耶……也是病死的。去年,他肚子一天天胀大,腿脚肿得像水桶,吃不下东西,请了大夫,说是‘臌胀病’(肝硬化腹水),开了药,可……可一点用都没有。阿耶就那么……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大,最后……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小荷的声音哽咽着,充记了刻骨的无助和悲伤。
苏元苓的心像被重锤击中。肝硬化腹水!在现代尚有多种手段缓解甚至治疗,但在这千年之前……即便是她,也深感回天乏术。这份无力感,比救治阿依莎时的凶险更让她窒息。这不仅是小荷父亲的悲剧,更是千千万万因时代医疗局限而逝去的生命的缩影!
小荷猛地抬起头,那双还蓄记泪水的大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苏姐姐!我想跟你学医!我要学本事!我不要再看阿娘这样受苦!不要再看别人像我一样,眼睁睁看着亲人……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求您收下我吧!”她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地。
苏元苓心头剧震。眼前这张稚嫩却无比坚毅的脸庞,与小荷父亲无望死去的想象重叠,更与她立誓救太子、改进医术的决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在这个女子行医艰难、求医更难的年代,仅仅靠她一人之力,能救几何?像小荷母亲这样的妇人,有多少因为性别之碍,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诊治而抱憾终身?
她扶起小荷,凝视着那双渴求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为顾瑾毅然踏入医学院的自已,更看到了一条或许能改变更多人命运的道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培养可靠的女性医者,让她们深入闺阁、市井,去救治那些被时代忽视的生命——这不正是她结合古今医术、救死扶伤的理想,在唐代生根发芽的契机吗?
“学医,极苦,极累,可能终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更会遭遇世人冷眼。小荷,你能坚持吗?”苏元苓的声音严肃而庄重。
小荷挺直单薄的脊背,眼神灼灼如星,斩钉截铁:“能!只要能学到救人的本事,刀山火海,小荷也敢闯!”
一股暖流涌过苏元苓的心田,驱散了之前的无力与沉重。她郑重地点点头,唇角扬起温煦而坚定的笑意:“好。明日辰时,到元苓堂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开山大弟子。望你谨记今日之言,以仁心为本,以勤学为径,不负已志,不负病患。”
“阿师!”小荷喜极而泣,这一声呼唤,饱含了无尽的感激与新生般的希望。
从那天起,济世堂多了一个忙碌而专注的小小身影。
小荷年纪虽幼,又未曾开蒙,起步艰难异常。但她心思灵巧,更有一股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辨识药草,背诵歌诀,练习施针,清洗器具……无论多枯燥繁琐,她都一丝不苟,常常是医馆里熄灯最晚的一个。苏元苓倾囊相授,不仅教她望闻问切、药石针砭,更将“医者仁心”、“人命至重”的道理融入日常点滴。小荷眼中对师父的敬仰日益深厚,渐渐超越了师徒情分,化作一种孺慕与依赖。她的医术,也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悄然精进,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到能熟练协助师父处理简单外伤、煎煮汤药、安抚病人,成为了苏元苓身边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
看着小荷在灯火下专注研习药典的侧影,苏元苓心中那份传承医道的暖意悄然升腾。然而,当她目光不经意扫过静置案头的祖传药奁时,那莲蓬正中央温润依旧的光芒,便如通一道无声的烙印,清晰地映照出她脚下这条愈发清晰,却也注定荆棘丛生的道路——一边是宫廷权谋的惊涛骇浪,一边是悬壶济世、薪火相传的星火燎原。两者交织,构成了她在大唐独一无二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