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上的雨水尚未退去，倒映出斑驳灯影。长乐路尽头，月台外传来几声尖锐汽笛，淡淡硝烟和浓烈的咖啡混杂在夜风里。傅绎舟站在狭窄弄堂的暗处，警服底下衬衣薄湿，刚刚那场与青帮手下的缠斗让他的右手还隐隐作痛。他侧耳倾听后巷的动静，目光投向一旁站定的沈怀萱——她嘴角血迹早被擦净，羽毛帽微歪，却倔强挺直了脊背。
沈怀萱正整理着报馆的布袋，轻声问道：“王仲明的名片你还带着么？”
傅绎舟点头，将那张泛黄的名片在手里捻了捻，纸质早已磨边。他收回手，压低嗓音道：“今晚这条线索还不好轻举妄动，青帮对你已开始正视。你小心，珍重自身。”
沈怀萱侧过脸，睫毛在暗影下投出斑驳细碎的剪影。她顿了顿，语气也柔和下来：“你以为我会就此退缩吗？我既然开始报道此案，就已让好通行于险地的准备。傅探长，今晚多谢你。”
气氛微妙地停滞两秒，街角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绎舟警觉地探头，确认只是一队夜巡工友路经。他松了口气，可那种危险将至的悬疑感却并未随风散去，反而在雨夜里隐隐加重。
转瞬之后，一缕扎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通朝巷口那家路灯下的小电话亭走去。铁皮门虚掩，电话摇把晃动未息，话筒里传出古怪的杂音。
傅绎舟沉声问，“谁？”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夹杂着南方口音，语速极慢：“傅探长？今晚的长乐路，不干净。你查的那个案子，不是你们能查清的。”故意拖重尾音，又仿佛在辨认傅绎舟是否真实在场。
傅绎舟暗自谨慎，未光明回应。他留意到电话线微微颤动，似有人在另一个分机旁偷听，便以江南方言低低回道：“阁下既知我是谁，自然也听过大雨后的泥泞有几分深浅。我姓傅，还有何指教？”
对方哑然失笑，随即警告意味索然：“明天新世界舞台，有一场‘戏’。想保命，便别去搅局。”
电话猛地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密不可分的电流声。
沈怀萱刚才虽未离电话亭太远，此刻也已靠近，她神情肃穆，眸光中闪过一丝不安。她低声问：“新世界？那里今晚就有青帮大佬聚会，据说还有外侨文艺演出。你说他刚才那句，是警示还是威胁？”
傅绎舟将话筒缓缓搁回桩上，抬眸望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已和沈怀萱。他沉吟片刻，道：“上海的戏院，各色人等搅合一处，消息递进递出。电话里明示‘明天’，却偏偏挑今晚来扰，恐怕不只是威胁。”
沈怀萱咬紧唇，将披肩紧了紧，忽然低声道：“你可察觉，这通电话之所以接通，其实是有人故意让我们‘知道’某些消息——背后藏了另一层局。”
傅绎舟微一点头。他忽然伸手，将她半揽进更隐密的阴影处，低低叮嘱：“今晚你先回报馆，不要逗留。明日新世界的戏，我会亲自去。你若一定要追，也由我护着。可这通电话，既指名道姓，又特意挑拨，极有可能暗中盯梢。”
沈怀萱在黑暗中抬头注视傅绎舟，目光里有一柄透明的利刃，又温和似海水：“傅探长，传播真相，本就是一种危险。你守护你的执念，而我忠于我的使命。”
两人相视，微有默契，却各自秉持着底线与坚韧。
不远处，巷口那家卖烟的杂货摊忽然动静异常。一只黑猫跳下柜台，溅起积水。一名青年装扮的男人飞快走过，身后有人刻意低头紧随。傅绎舟望见那人手腕上别着青石色玉牌，是青帮外围分子的标志。他心头暗自警觉——刚刚那通电话，已然不只是案情的泄露，更昭示着内鬼与监视的存在。
他尚想细思，衣袋里藏着的警局专用随身机身忽而一震。
“嘀——嘀——”
那是警局内部信号，只有极机密状况时会主动触发。傅绎舟斜眼扫过，见到上面跳出的莫名编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怀萱见他脸色骤变，敏锐地察觉到气氛转冷，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傅绎舟没有回答。他快步拉着沈怀萱往僻静巷口避，让自已背对那家杂货摊，低头拆开了传呼纸条：
“上级命令：近期命案涉密资料有外泄嫌疑，缉查小组内部或有不明监听，请严防‘西伯利亚’。切勿单线行动。”
“西伯利亚”——那是警局疑似潜藏密探的代号。
傅绎舟眉心紧锁。他本以为案情扑朔迷离，却没想到自已也已被推到被怀疑的边缘。若真是内部泄密，祖父旧案与王仲明的死因，恐怕早被卷入黑暗旋涡。
沈怀萱见他瞬息间神色复杂，不禁主动靠近半步，小声劝道：“你要信你的判断。当心‘西伯利亚’其实就在你身边。”
傅绎舟低头，目光映着报馆那面晃着灯光的铜牌，声音冷硬：“案子如果查不清，受害的绝不会只有无辜者，还会连累所托。沈小姐，你要保护好自已。”
沈怀萱点了点头，将最后几叠报纸整齐收回布袋。她深深吸了口夜里的湿气，压下心中惴惴不安：“明日新世界的戏份，媒l区我有邀请函。我不会莽撞，但若有什么消息，我一定尽快与你会合。”
傅绎舟郑重地看着她，似要把某些话吞进心里，却终成缄默。良久，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微微颔首。
“十二点前，回到报馆，不要贸然折返。”
沈怀萱抿着唇答应，转身消失于夜色深处。傅绎舟独自立在漫长的弄堂口，骤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起。远处钟楼敲响新的一刻；风起时，租界边界的霓虹灯照亮一场更深的迷局。
他回身打量昏暗中那些若隐若现的黑影，心头已然生出一道更紧的防线。扑朔迷离的案卷之外，身边人的身份，在这一刻都变得陌生。他必须更快、更隐秘地查清内鬼，否则，不仅是案情难解，自已和至亲所守护的，也将被这泥泞雨夜吞噬。
而电话亭下的积水，倒映了一双被夜色掩映、却始终警醒的眼睛。他站了一会儿，整理好风衣，步入灯火未熄的人群，向新世界舞台的方向，无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