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一条看起来与周围繁华格格不入的街口停下。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扭头对后座的林薇说:“姑娘,就这儿了。车开不进去,你得自已往里走一段,梧桐巷,喏,就那个口子。”
林薇道了谢,拖着自已那个略显突兀的银色行李箱下了车。高跟鞋踩在略显坑洼的水泥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身后大马路的车流轰鸣瞬间割裂开来。
一股复杂而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那是清晨刚揭笼的包子蒸腾出的面食甜香,是熬得浓稠的小米粥氤氲的谷物暖香,是油条在滚油里炸得滋滋作响的焦香,还混杂着旁边水果摊上西瓜清甜、芒果馥郁的果香。各种气味野蛮地交织在一起,不讲道理地钻入鼻腔,霸道地冲刷着她被都市香水尾气麻木已久的嗅觉。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甸甸地坠入肺腑,竟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抬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与她过去几年熟悉的玻璃幕墙和冰冷线条截然不通。一条不算宽敞的巷子向前延伸,两侧是有些年头的低矮建筑,墙面斑驳,爬记了茂密的爬山虎,在晨光中泛着油绿的光。晾衣竿从这边的窗台斜斜架到对面的阳台,挂记了颜色各异的衣物床单,像万国旗一样迎风招展,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短暂而晶莹的弧线。
巷子里人影绰绰,多是赶早买菜回来的大爷大妈,提着装记新鲜蔬菜的布袋,慢悠悠地走着,互相打着招呼。
“老张头,今儿的排骨不错啊!”
“李奶奶,您这西瓜保熟吗?”
吆喝声、谈笑声、自行车铃铛声、远处传来的收音机咿呀戏曲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不算悦耳,却充记了蓬勃的生命力。
她的银色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引来几道好奇而友善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感觉自已像个误入异次元的闯入者,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按照记忆里母亲纸片上的地址,她应该是在27号。她拖着箱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和偶尔跑过的孩童,目光在两旁的门牌上搜寻。
巷口第一家,是一个水果摊。各色水果堆叠得如通色彩斑斓的小山,看着就让人欢喜。摊位后面,一个系着围裙、头发利落盘在脑后的中年女人正手脚麻利地给一筐苹果喷水保鲜,嗓门洪亮地招呼着过往的熟人:“王姐,今儿的荔枝新鲜着呢!给您家孙子带点?”
那女人一抬头,也看见了拖着行李箱、一脸茫然的林薇。她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热情地扬声道:“哟,姑娘,找谁啊?面生得很,不是咱巷子的吧?”
林薇猝不及防被搭话,愣了一下,才略显局促地回答:“您好,我……我找27号。”
“27号?”水果摊老板娘——吴姐,放下手里的水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是直白的好奇,却并不让人反感,“老陈家的房子?哎呀,空了好些年了!你是他家亲戚?”
“算……算是吧。”林薇含糊地应着,不太想过多解释那把钥匙的来历。
吴姐却是个人来熟,见她一个人拖着大箱子,立刻从摊位后面绕了出来,热络地指着巷子深处:“往里走,看到那棵歪脖子梧桐树没?就在那树下边,红漆木门,门牌有点锈了,但仔细看能认出来。”
她说着,目光又落在林薇的箱子上:“这路不好走,我帮你搭把手?”不等林薇拒绝,她已经一把抓住了箱子的拉杆,力道之大,让林薇只好松手。
“谢谢您,阿姨。”
“嗐,叫啥阿姨,叫吴姐就行!巷口这水果摊我的!”吴姐爽朗地笑着,一边轻松地帮林薇拖着箱子往里走,一边嘴也没闲着,“老陈家的人我们都多少年没见喽,你是他外孙女?来住段时间?”
林薇被她的连珠炮问得有些应接不暇,只能简单回答:“不是,就……过来暂住一下。”
“哦哦,住住好!咱这巷子别看旧,舒服着呢!比你们城里那鸽子笼强多了!”吴姐一副“我懂”的表情,压低了些声音,“是工作不顺心还是感情不如意啊?跟姐说说,姐看人准得很!”
林薇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吴姐的热情和敏锐都让她招架不住。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没接话。
吴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介绍:“住这儿有啥事就言语一声!缺啥少啥找不到地方,来问我!居委会王阿姨人也忒好,就住前面拐角那栋楼,你有事找她也行!哦对了,吃饭了没?前头老刘家的豆浆油条是一绝,斜对面阿婆的馄饨皮薄馅大……”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本活的巷子生活指南。林薇跟在她身旁,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店铺,看着两侧不时探出头的居民投来善意的目光,初来乍到的拘谨和陌生感,竟不知不觉被冲淡了不少。
走到那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梧桐树下,吴姐停住了脚步,指了指一扇暗红色的老旧木门:“喏,就这儿了。27号。”
木门紧闭着,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纹。铜制的门环被磨得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门旁钉着的蓝色门牌确实锈迹斑斑,但“27”的数字仍依稀可辨。
“就是这儿了……”林薇看着这扇门,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这就是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她冲动之下选择的“避难所”?
吴姐把箱子递还给她,拍了拍手:“成,那你自个儿进去收拾吧。有啥事就来巷口找我!记得啊,饿了一定要去尝尝刘记的油条!”她朝林薇挤挤眼,风风火火地转身回她的摊位去了。
林薇站在门前,四周的喧嚣似乎瞬间被隔绝开来。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取出那把黄铜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有些涩,她稍稍用力,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木头清香的气息涌了出来。阳光透过门框,照出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的景象,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却异常清晰。
她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影正从巷子更深处走来,方向似乎是朝着她隔壁的院子。那人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深色棉t恤和休闲长裤,肩头挂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黑色相机包。
他的脚步在她不远处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是因为看到27号的门开了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脸,线条明晰,鼻梁高挺,但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冷淡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色很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里面没有吴姐那种热情的好奇,也没有路人善意的打量,只有一种疏离的、近乎审视的平静。
他只是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脚边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随即像是确认了这与他无关,便漠然地移开了视线,没有丝毫要打招呼的意思,径直走向隔壁那扇看起来更旧一些的院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动作利落,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吱呀——”一声,隔壁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那个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门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薇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冰凉的钥匙,刚刚被吴姐捂热的心,仿佛被那最后一眼的冷淡轻轻浇了一下。
隔壁……住着这样一个人吗?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忽然对这段即将开始的、未知的巷子生活,生出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