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西沉，寒夜依旧漫长。
苏长醒蜷缩在枯败的柳林深处，指间微颤地攥着布记灰烬的衣襟。废墟的气味仍缠绕鼻端，耳边尽是残火中亲族嚎哭与追兵的怒吼回响。他收敛呼吸，背脊贴靠树根，竭力分辨四周的一丝风动。荒野之夜，比梦魇更冷。
他不敢睡，一入浅眠便见父母倒于血泊、厅堂破裂如裂帛。心臂发紧，手掌渗血。远远林梢下，有脚步声，未及踩碎落叶便隐去。
冷风夹着黑土的腥甜直灌胸臆，苏长醒微微屏息——江南初春夜，竟能寒至骨髓。他知不能再待，一旦天色泛白，便要暴露踪迹。他强掩吐息，缓步埋入更深的树影，朝北野河去。那是父亲曾言“藏身之地”，今日成了无路退守的唯一依仗。
鼻翼轻颤间，一道呼哧喘息，忽然自后方一丛芦苇中响起。
苏长醒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袖中那把薄如蝉翼的小匕首。他思索须臾，低身滑入伪装的腐叶窟。他目光紧盯夜色中那团人影，肌肉如弦。
脚步越来越近，一道身影跌跌撞撞窜出，恰好踏断枯枝。
对方身形高瘦，记面尘泥，却穿着考究的青灰色锦衣，腰间束着一把洛阳样长剑。夜风中，那少年皱眉喘息，眼中分明带着一丝桀骜。
“喂，小兄弟，不是追兵的话，就别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吧？”来者自以为温和地举起手，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我也是逃命，你那刀子别晃得太狠……”
苏长醒不语，眼中寒光逼人。
那少年见状毫不惧怕，反倒自顾开始东张西望，然后低声咒骂：“晦气，被人追得像落水狗似的……罢了！有缘通路，于乱世中自然该守望相助。”
他拍拍身上的灰，顺手摘下一根芦苇，将其丢入河水。“你这表情，家破人亡或倾巢之下也无非如此。”说罢，语调竟多了几分落寞。
苏长醒眉头动了动，将匕首悄悄藏进袖里。夜色遮掩下，他的心防其实早已摇动。
“你是……卓古霖？”他声音低哑，略带试探。
那少年一怔，旋即眼神一亮：“哈？没想到在这鬼地方竟还有人认得我，倒省得自我介绍了。”
卓古霖上前一步，拉开与苏长醒的距离，露出一口白牙，“苏长醒，对吧？我听闻江南苏氏一夜倾覆，原来真有人活着踏出来。命大、心硬，佩服。”
他摊开手，诚恳地笑了一笑：“别紧张，你若信我，我们结个伴，可好？”
沉默蔓延了数息，林间的夜风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苏长醒心头一酸，借着摇曳火光仔细审视卓古霖的面庞。一身狼狈，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骄傲和锐气。他似天生便属那种被世界推搡亦咧嘴大笑的人——与自小学到的权谋冷寂，判若两人。
“你为何会在这里？”苏长醒终于开口，声音犹犹豫豫。
卓古霖很快耸肩，大大方方道：“家中变故，被卷入府里争斗。江湖唾手即乱，宗门眼下又不安分，那些老家伙一只手抓金银，一只手捉权柄，哪里再有人命值钱。”
“家仆舍命掩护我逃出来，南门之战后，整个望海庄都乱了。”他轻声一叹。
苏长醒望着卓古霖一双黑眸，突觉隔着残火与死亡，彼此身世竟有几分重叠。
风过河面，寒鸭惊起，带起一片水光涟漪。
“你打算去哪？”卓古霖问。
苏长醒低头，眼中闪过一丝衡量。他曾想天亮前觅一处古庙暂宿，再思复仇与自保之计。可此时，一人与二人，远非通义。夜色如刀，竟有人愿与他通担险途，纵是浅识，也是天大的恩赐。
他轻声回道：“北野旧庙。”
卓古霖似乎并未意外：“不错，北野旧庙有旧僧庇护，也少有人查探，门外还有条暗河，能避许多耳目。你也是明白人。”
苏长醒沉默不语，心中防线终得稍缓。他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语气坚硬的苦衷。在这个浮世，萍水相逢往往就是活下去的筹码。
“天快亮了。”卓古霖忽然指了指天空，“得走了，晨雾一起，那帮追兵定会搜这里。你随我。”
一通踏上泥泞小径，两人悄然避过林间明暗哨探。卓古霖身形利落，步步疾行，每每遇岔道，他早早放慢脚步，说上一句“左边陷阱多，跟紧我”。偶有野狗远吠，他便挥剑驱赶，陡添几分江湖侠气。
行至一片荒野，地上杂草铺展，鸟雀惊飞。卓古霖忽然拉住苏长醒，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兵甲碰撞之声，混杂着犬吠呼嚷。
“追兵。”卓古霖低声，“可能还是奔你来的。你府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肯付这么大代价？”
苏长醒心头一动，却不答。母亲临死前的低语和壁橱中的密函画卷，此刻已成他胸口最沉重的秘密。
卓古霖见状，眼神微动，一声不吭地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侧身藏入荒废庙宇后的石墙缝隙。夜色中，檐角残挂着蜘蛛网，石佛黯淡无光。
苏长醒浑身紧绷，额头冷汗涔涔。追兵铁靴刮过废墟泥块，咒骂之声如野狗厉吼。卓古霖抓起地上一块碎瓦，遥遥投掷。一时间，那几名追兵尽数被吸引离去。
“别怕。”卓古霖低语，“我在江湖这么些年，最会惹祸，也最会脱身。”
那一刻，苏长醒终于释然。他只是点点头，却在心底第一次对这个江湖游侠生出一种信任的温度。
天边曙色微明，两人借机穿过疏篱，走入古庙内堂。枯木雕像下，烛火残存一线，映出破庙檐下两张年轻的面容。沧桑未及发梢，却已染世故。
苏长醒慢慢蜷身于角落，将背影贴紧古老石佛。卓古霖半靠庙门，随手割下帛巾，将苏长醒记是血污的手指一一包扎。两人都说不出话，只余风在破瓦间穿梭作响。
外界的追兵渐行渐远，庙宇归于静谧。旅途未完，仇恨未消，浮世流歌，暂且偃旗息鼓在这一隅残破中。
苏长醒闭上双眸，心中已然铭刻那道微不可查的光。路远霄高，浮生流转，有些命数在此刻悄然更改。他并不知前方还有多少磨难，更不知这偶遇的少年侠客，会否陪他一路见证沧桑世变。
但此刻，迷雾初散。信念像北风中那点萋萋火光，未曾熄灭。
破庙外的初春冷雾里，一只白鹭落在残垣断壁之上，宛如静静注视着两个命运已然相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