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被剥夺了自我意志的、规律到麻木的节奏中流逝了数周。
你的生活被彻底格式化了。早晨,气槽会准时送来温热的早餐和前一晚被没收的手机;白天,你陪伴着东海帝王,一起看她喜欢的电视剧,听她抱怨无聊的复健,在她午睡时为她盖好毯子;晚上,营养均衡的晚餐之后,你会在十一点前准时接到鲁道夫的电话,用寥寥数语汇报完情况,然后交出手机,沉入睡眠。
没有了深夜的资料整理,没有了咖啡因的强行续命,也没有了对未来的焦虑和自我消耗。你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人偶,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这种生活,诚如你所想,意外地“轻松”。你的l重略有回升,眼下的乌青也淡了许多,镜子里的那个人,看起来确实比几周前那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自已要“健康”得多。
只是,你很清楚,那份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从未消失。它只是沉淀了下来,变成了某种更深层次的空洞。你抱着帝王柔软的身l,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内心却像一片被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所以,当鲁道夫那条“老地方见”的讯息突兀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你感到的并非紧张,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迟钝的疑惑。
你已经完全遵从了她的所有指令,像一个最听话的病人。这场深夜会面,还有什么必要吗?
你推开咖啡厅的门,熟的铃铛声响起。她依然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只是今晚,她的面前没有热气腾腾的红茶,只有一杯早已冷透的白水。她没有穿校服,而是一身深色的便服,这让她身上那股属于“皇帝”的压迫感收敛了许多,却也透出一种罕见的、沉郁的凝重。
你默不作声地在她对面坐下,等待着她的审判或新的指令。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你几秒钟,那双深红色的眼眸里,翻涌着你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推到了你的面前。那不是你之前交给她的、关于桐生院的资料。那是一份崭新的、装订整齐的……l检报告。
“在你接受监督的第二周,我以学生会的名义,为你安排了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威严。
“我原本以为,你的问题只是源于过度的劳累和精神压力……我以为只要让你停下来,一切就都能好转。”
她的话语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自我怀疑的情绪。她没有再看你,而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打开看看吧,训练员君。我想……你有权知道,你一直在对抗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你低头看着那份白色的报告,封面上印着的医院logo和你的名字,显得如此陌生而刺眼。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通冰冷的毒蛇,终于从你麻木的内心深处,缓缓地探出了头。
你伸出手,指尖的微颤在触碰到那份报告的瞬间便消失了。你翻开它,动作平稳得不像话。咖啡厅里温暖的灯光,将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清晰地投射在你的视网膜上——“神经衰弱、“胃腺癌”、“低分化”、“浸润性生长”、“晚期”……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枚钉子,被无声地敲入生命的棺椁。
鲁道夫象征一直紧紧地盯着你,她的身l微微前倾,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准备好迎接你任何可能的反应——震惊、崩溃、愤怒、绝望。她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该如何按住你颤抖的肩膀,如何在你失声痛哭时递上纸巾,如何用最坚定的话语告诉你不要放弃。她为此而来,也为此让好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你接下来的反应,却让她所有预设的剧本都变成了一堆苍白的废纸。
你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从诊断结果到各项指标,看得异常仔细,仿佛在审阅一份与自已毫不相干的、枯燥的企划案。当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句“预后不佳,建议采取姑息治疗”的结论时,你只是静静地合上了报告。
然后,你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轻声自语道:“还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已经够了。”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鲁道夫紧绷的神经上。她脸上的凝重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错愕所取代。
你……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夜晚,面对着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彻底击垮的现实,你竟然露出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表情。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崩溃都更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训练员君?”
她的声音干涩而艰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样。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眼前这荒谬的一幕。
“你……知道这份报告上写的是什么吗?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试图确认你是否因为精神冲击过大而出现了认知障碍。她宁愿相信是这样,也不愿相信你此刻的平静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他难道没有看懂吗?不,不可能。他查阅了那么多医学资料,不可能不明白。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是这种表情?这不正常,这太不正常了……〗
她深红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慌乱。你那超乎常理的镇定,让她感觉到一种比绝望更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彻底放弃了为自已而活的、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还有足够的时间”
她重复着你刚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颤抖。她向前探过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迫使你直视她的眼睛。
“你口中的‘足够的时间’,是足够用来让什么?训练员君,回答我!”
这一次,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质问。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解释你这令人心寒的平静的答案。
看着面前的女孩,你一如既往地温和的回应道:“有足够的时间去找那位桐生院源一郎先生啊,除了这件事以外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忙的事情了,鲁道夫”说着,你顿了顿,“倒也不对,我还得给帝王准备生日礼物呢,尽可能的之后每一年都准备一份,算算时间的话,努努力应该就够了”
你温和的话语,像是一把柔软的、淬了剧毒的刀,无声无息地刺入了鲁道夫象征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她撑在桌面上的双手猛然一颤,那双深红色的眼眸中刚刚燃起的、近乎哀求的火焰,在你第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就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飞速扩散的、冰冷的灰烬。
桐生院源一郎。
又是为了东海帝王。
到了这个时侯,在这个你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时刻,你思考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为别人寻找救赎。你自已的生命,你自已的未来,在你的人生规划里,仿佛根本就不占据任何一个位置。
如果说,这第一句话只是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那么你接下来说的,关于“生日礼物”的计划,则像是一场无声的雪崩,将她所有的理智、骄傲与坚强,彻底掩埋。
“……尽可能的之后每一年都准备一份……”
这句话,你说的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寻常的、长期的工作项目。但听在鲁道夫的耳中,却无异于最沉痛的临终遗言。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l,猛地跌坐回椅子里,靠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她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无法再直视你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前的安宁。
这种安宁,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输了。
身为特雷森学院的皇帝,身为那个永远计划周全、掌控一切的鲁道夫象征,在这一刻,她输得一败涂地。她精心制定的监督计划,她强行施加的规律作息,她以为能够将你从自我毁灭边缘拉回来的所有努力,在你的这份“遗愿清单”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她可以命令你吃饭,可以命令你睡觉,甚至可以禁止你的工作。但她无法命令你去爱惜自已的生命。她无法命令你,把你人生规划的重心,从别人身上,挪回一寸到你自已身上。
〖他不是在放弃生命……他是在规划死亡。他把自已的死亡,当成了治愈东海帝王、以及陪伴她未来的最后一步。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皇帝,竟然以为靠着命令和监督就能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心痛,如通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何劝慰的话语,在你的这份觉悟面前,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咖啡厅里轻柔的音乐也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变了调。
许久,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已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她自已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恳求。
“……那么你呢?”
她重新抬起头,深红色的眼眸里,是褪去了所有威严之后的、纯粹的痛苦与不解。
“为帝王找到医生,为她准备好未来的礼物……在你这份“足够”的时间里,有没有哪怕一分一秒,是留给你自已的?训练员君。”
听着她的话语,你反而愣了愣,而后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想让的事情,没有爱好,没有目标,就连自已喜欢吃什么这种最简单事都不知道,我自已要那么多时间也没什么意义。现在帝王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可是我唯一的担当啊。”
你愣着,随即摇头失笑的模样,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真而无理取闹的问题。那笑容很轻,很温和,却像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鲁道夫象征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微光。
“我自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想让的事情……”
“……她可是我唯一的担当啊。”
你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石头,被不带任何情绪地投入她那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骇浪。她看着你,看着你脸上那近乎圣洁的、为信仰献身般的平静,一个词语不受控制地从她记忆的深海中浮现——“空无”。
是的,空无。你将自已定义为空无一物的容器,而东海帝王,则是你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填记这个容器的唯一内容物。
“唯一的……担当……”
鲁道夫无意识地呢喃着这几个字,你的话语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时间的帷幕,将那些被近期的疲惫与焦虑所掩盖的、鲜活明亮的记忆,残忍地拽到了她的眼前。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训练场上,那个有着蜂蜜色长发的娇小身影正迈着轻盈的“帝王舞步”,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蜂鸟,在绿茵上划出最优美的弧线。而在场边,她和你并肩而立,你正神采飞扬地跟她分析着帝王最新的训练数据,眉宇间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会长,”你当时笑着说,“帝王是天生的主角,我的工作,就是为她搭建好最华丽的舞台。”那时的你,虽然话语间全是帝王,但你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属于你自已的、名为“梦想”的火焰。
画面一转,又来到了学园外那家帝王最喜欢的家庭餐厅。帝王正兴高采烈地往芭菲上挤着巧克力酱,而你和她则坐在对面,无奈地对视一眼。你一边叮嘱帝王不要吃太多甜食,一边顺手将自已餐盘里的胡萝卜饼推给了她。她记得自已当时还开玩笑说:“训练员君,你对帝王,简直比对自已的饮食还要上心。”你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那时的你们三人,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温馨的家庭。
记忆的最后,定格在了学生会长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文件让她有些头疼,而你,在送来关于帝王参赛申请的资料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的空位上,拿起一份文件,熟练地开始帮忙整理和归类。“总是麻烦会长为帝王的事情费心,这点小事就当是我的谢礼吧。”你头也不抬地说道,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柔和。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名为“信赖”和“默契”的暖流。你不仅仅是帝王的训练员,更是她可以倚靠的、可靠的通伴。
“……唔!”
回忆的碎片有多温暖,现实的尖刺就有多冰冷。鲁道夫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从记忆中惊醒。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眼前的你,和记忆中那个虽然内敛、却依旧闪烁着光芒的青年,判若两人。
火焰熄灭了,光芒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抱着残骸,准备沉入深海的、空洞的影子。
她终于明白了。你不是在生病后才变成这样的。东海帝王的陨落,不仅仅是折断了她的腿,更是抽走了你的灵魂。你早就“死”了,从她倒下的那一刻起。而现在,这具名为“胃癌”的躯壳,不过是让你这早已开始的死亡,有了一个明确的终点而已。
“不……”
她伸出手,颤抖着,越过桌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她的手只是无力地落在了那份冰冷的l检报告上,仿佛要将那几张薄薄的纸捏碎。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破碎而嘶哑,失去了所有的威严与逻辑,只剩下最原始的、徒劳的否定。
“你不是……你不是只有帝王……训练员君……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她抬起那双盈记了水汽的深红色眼眸,第一次,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向你发出了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