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穿着锦缎皮袄、却沾满灰烬的叶士超叶员外带着哭腔劝道,作势就要去搀扶陈明遇。
“再造父母?”
陈明遇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污泥,狼狈不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叶员外,又扫过袁可立、袁枢和所有士绅,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质问:“看看!诸位都睁开眼看看!这满地的尸骸!这被血染透的土地!他们是谁?是你们的街坊邻居,他们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
此时,陈明遇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士绅们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是我陈明遇无能!”
他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冻土坚硬,拳峰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渗出:“是我守土无方!是我没能护住他们!让他们被驱赶着,像猪狗一样挡在刀锋之下!让他们的血白白流干在这冰天雪地里!我陈明遇有何面目进城?有何面目受你们一拜?有何面目称什么再造父母?!”
陈明遇声音哽咽,再次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袁枢此时更加悔恨,如果陈明遇没有提醒他,周鼎不可靠,他心里还好受点,可是现在,他最终,袁枢上前一步想要强行搀扶:“明遇兄!此非你之过!是张贼残暴!是周鼎狗贼背主求荣!若非你力挽狂澜,睢州早已是人间地狱!城中幸存的百姓,都盼着你进城主持大局啊!”
“主持大局?”
陈明遇惨笑一声,任由袁枢将他半扶半拉地拽起身。他站直了身体,却显得异常单薄和疲惫,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缓缓转身,指向身后。
直到此时,袁可立和众士绅才真正看清陈明遇身后那支沉默的军队。
不足一千马人。
他们如同从地狱血池里刚刚爬出,几乎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残破的鸳鸯战袄早已看不出颜色,被刀枪撕裂,被血污浸透,又被寒风冻硬,如同披挂在身上的褴褛铁片,露出的棉絮被血染成黑褐色,冻成了冰坨。
绷带胡乱缠裹在头上、胳膊上、腿上,渗出的血迹在寒冷中凝结,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冻裂的血口子,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尚未褪尽的惊悸。
手中的兵器,卷刃的刀,折断的枪,豁口的盾没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胜利者的昂扬,没有收复故土的狂喜。
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悲怆,和一种透支生命后的极致疲惫。寒风卷过,吹动他们残破的衣甲,发出哗啦的轻响,如同呜咽。
队伍中,不断有人因伤痛和虚弱而身体摇晃,又被身边的袍泽死死架住。几个重伤员被安置在临时拼凑的担架上,气息微弱。
这就是浴血夺回睢州城的军队?
这就是将不可一世的张献忠打得落荒而逃、几乎丧命的睢阳铁军?眼前这凄惨狼狈的景象,像一盆冰冷的雪水,狠狠浇在袁可立和所有士绅的心头!
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胜利宣言,更让他们感到震撼和刺骨的寒意!原来这胜利的代价,竟是如此惨烈!惨烈到…让人不忍直视!
“看清楚了?”
陈明遇的声音疲惫而沙哑,指着他的兵:“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神威!这就是替你们夺回睢州的兵!他们已经流干了血!打光了力气!现在,连口热乎的吃食,连块能裹身的布,连个能遮风挡雨、躺着养伤的窝棚都快没有了!”
陈明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锥心的质问:“诸位大人,诸位员外,各位乡绅,我陈明遇,带着三千儿郎,在阳固血战三夜三夜,拼掉李闯将麾下五万大军,在得到睢州失陷,就马不停蹄驰援睢州,经过浴血拼杀,九生一死,好不容易夺回睢州可是我们的血快要流干了诸位!你们告诉我!我拿什么主持大局?拿什么抚恤这些为你们战死的、战残的弟兄?拿什么给他们治伤,拿什么去去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