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失去了锐气，变得慵懒而温和，却无法驱散昌荣厂区弥漫的冰冷绝望。林薇站在广场中央，录音笔在掌心攥得滚烫，里面存储的声音像一枚灼热的炭块，烫得她心神不宁。
置之死地而后生？
破产保护是休克疗法？
舍弃体面，换取操作时间？
圣钦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词都颠覆着她作为财经记者的常规认知，却又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试图撬动一扇看似早已焊死的铁门。荒谬，疯狂，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冰冷的逻辑。
她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办公室窗户。钱卫国此刻正在里面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他会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方案吗？
三个小时。圣钦只给了他三个小时。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厂区里偶尔有零星的工人经过，脸上都带着茫然和焦虑，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瞥向厂办楼，仿佛那里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命运。这种无声的期待和恐惧，形成一种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厂区的上空。
林薇没有离开。她找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一堆废弃的棉纱包后面，既能观察到厂办楼出口，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她需要知道结果。更需要再次观察那个叫圣钦的男人。
等待让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她翻看着录音笔里的记录，试图从圣钦那些冰冷的话语里分析出更多的信息，但除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依旧迷雾重重。
终于，在距离四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那辆黑色的轿车再次无声地驶入厂区，精准地停在了老位置。
圣钦下了车。他换了一件西装，是更深的藏蓝色，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表情依旧是那种亘古不变的平静，仿佛三个小时的等待于他而言只是弹指一瞬，结果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步再次走进了厂办楼。
最后的十分钟，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薇屏住呼吸，心脏不由自主地又提了起来。
四点零五分。厂办楼的门开了。
圣钦走了出来。钱卫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脸色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但之前那种彻底的绝望和崩溃，似乎被一种极其微弱的、颤抖的希望所取代。
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我这就去安排律师，准备材料……”钱卫国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法院和银行那边……”
“按照我给你的清单和联系人去做。一个字都不要错。”圣钦打断他，语气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抚，只有清晰的指令，“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昌荣最终是被分解出售，还是能留下一副还能站起来的骨架。”
骨架……这个词用得如此冷酷，却又如此真实。
“是，是！我明白！圣先生，全靠您了！”钱卫国连连点头，腰杆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此刻的圣钦在他眼中，已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看起来如此冰冷锋利，可能割伤手。
圣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钱卫国站在原地，望着圣钦的背影，用力捏了捏手里的文件袋，仿佛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办公楼，开始了他这辈子最疯狂、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豪赌。
黑色轿车的车门已经打开。
就在圣钦即将俯身坐进去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了林薇藏身的那堆棉纱包。
目光没有停留，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但林薇却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升而起！他知道了！他肯定早就知道她躲在这里！从办公室门缝的那一瞥，或许更早，从昨天在马路对面，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锲而不舍的“小尾巴”。
而他，默许了她的窥探？甚至……是故意让她听到、看到这一切？
为什么？
车门轻轻关上。黑色轿车再次无声地滑行起来，驶向厂门。
林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从棉纱包后冲了出来。她快步跑到厂门口，恰好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在拐出大门后，并未加速离去，反而以一种近乎悠闲的速度，沿着厂区外围那条僻静的小路缓缓行驶。
这简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林薇一咬牙，伸手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轿车。”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气息还有些不稳，“保持点距离，别太近。”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前面那辆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车，眼神里顿时充满了某种八卦式的了然，嘟囔了一句：“好嘞，跟车我在行。”一脚油门，出租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工业区，汇入城区的车流。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中等车速，既不试图甩脱，也不像是有明确目的地的样子，偶尔还会在红灯前停下，耐心等待。
这更让林薇确信，圣钦是在等她，或者说，在引导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黑色轿车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在一家看起来极为低调的咖啡馆门口停了下来。这家咖啡馆门面不大，深色的木质招牌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咖啡豆图案，没有任何显眼的名称。
圣钦下车，径直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进去。
林薇让出租车在稍远的地方停下，付了车费。她站在路边，犹豫了片刻。跟进去？会不会太冒失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强烈的好奇心和职业本能最终战胜了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然后走向那家咖啡馆。
推开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咖啡馆内部光线偏暗，布置得很有格调，深色木质家具，皮质沙发，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舒缓的爵士乐。客人很少，只有零星两三桌。
圣钦坐在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卡座里。他面前放着一杯清水，并没有点咖啡。他对面空着一个位置。
他抬眸，看向站在门口有些无措的林薇，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她的到来早已在预料之中。
他朝对面的空位，微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没有言语，但邀请的意味明确无误。
林薇的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她握了握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迈步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皮质沙发柔软而舒适，但她却如坐针毡。
服务生无声地走过来。林薇下意识地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试图用这个常见的选择来掩饰内心的紧张。
服务生离开后，卡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薇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她鼓起勇气，迎上圣钦的目光。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你……”林薇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知道我在跟着你。”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圣钦端起水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而从容。
“《财经前沿》的实习记者，林薇。”他放下水杯，精准无误地报出了她的身份和信息，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毕业于首都传媒大学，以挖掘深度商业调查报道见长，但目前缺乏足够有分量的作品。之所以盯上昌荣厂，是因为你的主编认为这是一个‘深水炸弹’，能帮你转正。”
林薇的血液瞬间有点发冷。他不仅知道她跟着，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她查得一清二楚！这种被人彻底看透、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是银行的人。你去那个仓库拿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让钱厂长申请破产保护？你到底想对昌荣做什么？”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脱口而出，带着压抑不住的惊疑和探究欲。
圣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直到她问完，他才缓缓开口，答非所问：
“你觉得，昌荣厂还有救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锤子，直接敲打在问题的核心上。
林薇一愣，下意识地按照自己的观察和分析回答：“很难……几乎不可能。设备老旧，产品落后，负担沉重，资金链彻底断裂，管理层……似乎也缺乏壮士断腕的魄力和眼光。按照商业教科书，它已经符合多重死亡特征。”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除非有奇迹。”
“奇迹。”圣钦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商业世界不相信奇迹，只相信认知和选择。”
服务生送来了林薇的咖啡。氤氲的热气暂时隔断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圣钦的目光掠过咖啡杯，重新落在林薇脸上。
“你记录真相，追逐热点，渴望挖掘背后的故事。这没有错。”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但大多数记者，只记录潮水退去后的残骸，分析它们为何搁浅，却很少有机会亲眼目睹，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是如何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被强行扳回航道，甚至……更换引擎，重新启航的过程。”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圣钦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定了她，“你有一个选择。继续做一个遥远的、安全的记录者，在一切结束后，写一篇关于昌荣厂如何悲惨死去的分析报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
“或者，靠近一点，近距离观察，甚至……记录下一场‘冷酷的诊断’和一场‘反向的手术’的全过程。看看它是如何被拆解，如何被评估，哪些部分必须被舍弃，哪些被忽略的价值会被重新挖掘，以及……”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最终，它是否真的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薇彻底怔住了，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超乎想象的提议而一片空白。
他是在邀请她？允许她近距离跟踪报道他“拯救”昌荣厂的全过程？
这太疯狂了！他到底是谁？凭什么有这种自信？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风险警示在她脑中尖叫。但与此同时，一种无法抑制的、属于记者的终极渴望——亲历历史、揭开谜底的强烈冲动——如同野火般燃烧起来。
近距离观察这个神秘的男人，记录这场不可思议的商业冒险？这远比一篇事后分析的报道更具诱惑力！
“为什么是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圣钦靠回椅背，神情疏淡。
“因为你恰好出现在那里。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放在桌边的录音笔，“你的记录，在未来某个时候，或许本身也会成为某种……筹码。”
筹码？又是筹码！林薇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我需要知道你是谁？你的真实目的？”她坚持道，试图抓住一点主动权。
圣钦看着她，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你可以把我理解为一个……‘问题解决者’。专门处理类似昌荣这样的‘死局’。至于目的……”
他端起水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飘忽而难以捉摸。
“……验证一些想法，获取应得的报酬，或者，只是觉得有趣。”
咖啡的热气渐渐散去，露出他冷峻平静的侧脸。
林薇坐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风险的机遇，就摆在她的面前。
接受，还是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