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像谁在天上撒了把沙子,后来就变成了瓢泼之势,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仿佛要把这栋老旧居民楼的墙皮都敲下来。
李建国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烟蒂已经堆满了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潮湿气息,让人胸口发闷。他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映出他那张写满疲惫和绝望的脸。
手机屏幕上是法院的执行公告照片,那是今天下午贴在他家防盗门上的。红色的印章像一道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被执行人李建国名下位于江城市望江西路XX号XX小区X栋X单元XXX室房产,将于X月X日进行公开司法拍卖,以清偿其担保债务本金及利息共计人民币10,235,678.92元……”
一千零二十三万五千六百七十八块九毛二。
这个数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数了三遍,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不是什么大老板,就是个在建材市场做销售的普通男人。今年三十八岁,上有老下有小,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供儿子李明浩读完大学,再攒点钱给老家的父母翻新一下房子。为了这个梦想,他起早贪黑跑业务,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好不容易在三年前凑够首付,买下了这套一百一十平的房子,以为终于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
可现在,这根要断了。
一切的源头,都始于那个叫张大海的“兄弟”。
张大海是他的发小,光着屁股一起在乡下的泥地里长大。后来张大海去了南方,据说搞工程发了财,每次回来都开着豪车,出手阔绰。去年春天,张大海突然找到他,说自己在江城接了个市政工程,垫资太大,需要向银行贷一千万周转,银行要求有本地房产的人做担保。
“建国,哥知道这事儿担风险,”张大海拍着他的肩膀,酒气喷在他脸上,“但哥能坑你吗?这工程利润起码三千万,等钱一到账,立马还上!到时候哥分你一百万,够你给浩浩攒好几年学费了!”
李建国当时犹豫了。他懂点法律,知道担保人意味着什么。可张大海天天来磨他,又是回忆小时候一起偷瓜被追打的日子,又是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要是坑了他就不是爹娘养的。加上他媳妇王秀兰也劝他:“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人家现在有难处,能帮就帮一把,再说还有一百万呢。”
他脑子一热,就跟着张大海去了银行。签字的时候,他手都在抖,张大海还笑话他:“瞧你那怂样,哥还能让你吃亏?”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张大海,眼里藏着的哪是兄弟情,分明是算计好的贪婪。
工程黄了。据说是张大海把预付款卷走了,具体去了哪,没人知道。有人说他去了东南亚,有人说他欠了高利贷被沉了江。总之,人没了,钱也没了。
然后,银行的电话就打到了李建国这里。
一开始他还抱着幻想,觉得张大海能回来。他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甚至去了张大海乡下的老家,可那里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间漏雨的土坯房。银行可不管这些,见找不到主贷人,直接把他告上了法庭。
传票、调解、判决、执行……一步步,像多米诺骨牌,把他的人生彻底推倒。
他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取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他的父母把养老钱都拿了出来,他妹妹把准备给妹夫换车的钱也塞给了他,可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万。这点钱,扔到千万债务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公司也待不下去了。老板找他谈了话,语气委婉却态度坚决:“建国啊,不是我不留你,现在法院天天来公司找你,客户都有意见了……你先去处理好家里的事,等风头过了再说。”
他知道,这就是让他主动辞职。他没争辩,默默收拾了东西。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喝妈妈做的西红柿鸡蛋汤了。”
儿子李明浩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刚睡醒的迷糊。李建国猛地回过神,抹了把脸,起身走到卧室门口。
六岁的李明浩正坐在床上,揉着眼睛。小家伙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这几天总见不到妈妈,也见爸爸总是唉声叹气。
“浩浩乖,妈妈回外婆家了,过几天就回来。”李建国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沙哑。
他不敢告诉儿子,王秀兰昨天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昨天晚上,王秀兰把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在了他面前。她没哭,也没骂,就是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李建国,我跟你过了十二年,没享过几天福,我认了。但我不能让浩浩跟着你遭罪,他还要上学,还要长大……这婚,必须离。”
“秀兰,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他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王秀兰用力甩开他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去抢银行吗?李建国,那是一千万!不是一千块!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是啊,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就是个普通人,没背景没资源,连工作都没了。
“房子我就不跟你争了,反正也保不住了。”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决绝,“浩浩跟我,你不用出抚养费,我自己能扛。你……好自为之吧。”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动作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李明浩抱着她的腿哭,问她为什么要走,她只是把儿子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妈妈对不起你”。
李建国就坐在沙发上,像个木头人。他想去挽留,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知道,王秀兰说得对,跟着他,只会一辈子被债务压死。
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儿子了。可他连明天的饭钱都不知道在哪。
“爸爸,我饿了。”李明浩拉了拉他的衣角。
李建国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浩浩等着,爸爸给你煮面。”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半颗蔫了的白菜和几个鸡蛋,还是王秀兰走之前剩下的。他烧了水,拿出挂面,磕了两个鸡蛋,想给儿子做碗鸡蛋面。
水开了,面条下到锅里,翻滚着。他看着面条,突然就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他连给儿子煮碗面,都只能用最便宜的挂面。
曾经,他也是个让妻儿骄傲的男人。王秀兰总跟邻居说,“我们家建国虽然挣得不算多,但踏实,对我和孩子好”;李明浩在幼儿园画全家福,总把他画得高高大大,说“我爸爸最厉害了,什么都能做到”。
可现在呢?
他连个家都保不住。
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窗外的天空被闪电劈开,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
“咔嚓——!”
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李明浩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浩浩不怕,爸爸在。”李建国连忙起身,跑回卧室抱住儿子。
小家伙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爸爸,我怕打雷,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抱着儿子,一遍遍地说:“不怕,爸爸在,爸爸会保护你的。”
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保护儿子多久。房子拍卖后,他和儿子就要睡大街了。
等儿子哭累了睡过去,李建国把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走到阳台,打开窗户。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灌了进来,打在他脸上,像无数根针在扎。远处的天空,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像一条条银色的巨龙在云层里翻滚。
他看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也许,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不用再想那千万债务,不用再看别人的白眼,不用再让儿子跟着他受苦。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他爬上阳台的栏杆,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冻得他骨头都在疼。楼下是黑漆漆的深渊,仿佛在召唤着他。
“秀兰,浩浩,对不起了。”他闭上眼睛,眼泪混合着雨水流下来,“是我没本事,没能给你们好日子过……”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纵身跳下去——
“轰隆!”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像一把巨斧,从天空直劈下来,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
刹那间,他感觉全身像被投入了熔炉,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巨大的电流穿过他的身体,让他肌肉剧烈抽搐,意识在瞬间被剥夺。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从栏杆上摔了下去,重重地砸在阳台的地板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雨水还在疯狂地冲刷着阳台,闪电依旧在天空中肆虐。
没人知道,这道毁灭性的雷霆,并没有结束李建国的生命。
它只是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撕开了他命运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