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使刘箴,年近花甲,一生在宫中侍奉,见惯了生死荣辱,自认早已练就了一颗古井无波的心。然而此刻,他跪在慈宁宫太后沈微的面前,额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内室里,镇国公沈从山依旧静静地躺着,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像一头搁浅的巨鲸,在绝望中徒劳地喘息。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太后娘娘,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丝悲戚的神色都吝于表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刘院使,”沈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你行医四十年,经手的疑难杂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再上前去,仔细看看国公爷。哀家要你抛开所有医书上的定论,只凭你的眼睛,你的手,你的经验,告诉哀家,这真的是中风吗?”
刘箴心中一凛。
太后这话问得极有深意。她没有质疑他的诊断,却在引导他去质疑“中风”这个结论本身。
他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再次走到床榻边。这一次,他看得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仔细。他翻开沈从山的眼皮,检视眼底的血丝;他捏开沈从山的嘴,观察舌苔的颜色;他甚至俯下身,仔细地嗅了嗅沈从山呼吸中的气味。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室内只听得到刘箴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直起身,脸色已是一片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他重新跪倒在沈微面前,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太后娘娘圣明!臣……臣愚钝!国公爷的症状,看似中风,实则……实则处处透着诡异!其舌苔白腻,却根部发黑,此非风邪之兆;其瞳孔收缩,对光影毫无反应,亦非寻常瘀阻;最……最奇特的是,臣方才在他口鼻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腐沼草’的甜腥气!此草……此草产于南疆,本身无毒,但若配以‘七星海棠’的花粉,经特殊手法炮制,便能制成一种……一种名为‘闭脉散’的奇毒!”
说到最后四个字,刘箴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字眼。
“‘闭脉散’?”沈微的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追问,“此毒有何效用?”
“此毒……阴狠至极!”刘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惧,“它不会立刻致命,而是会迅速侵入人体经络,造成血脉凝滞,状若中风瘫痪。中毒者神智清醒,五感俱在,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僵死、腐坏……直至七日后,心脉彻底枯竭而亡。此过程……无异于身陷炼狱,是……是江湖上传闻中最歹毒的酷刑之一!”
沈微的指甲,在袖中悄然掐入了掌心。
神智清醒,五感俱在……
好,好得很!
凶手不仅要兄长的命,还要他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受尽七日的活剐之刑!
“可有解法?”她问。
刘箴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艰涩:“回娘娘,此毒……无解。至少,在臣所知的医典中,从未有过关于‘闭脉散’解法的记载。它……它本不该是这朝堂上会出现的东西。”
是啊,不该出现。
这种阴毒的江湖手段,出现在一个刚刚交出兵权的国公身上,本身就说明了太多问题。对方根本不是为了政治倾轧,而是为了……泄愤,为了用最残忍的方式,摧毁沈家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随即是内侍高亢的通传。
“皇上驾到——”
刘箴如蒙大赦,立刻退到一旁,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
身着一袭玄色龙纹常服的赵珩,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看到沈微,他立刻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儿臣听闻舅父身体不适,特来探望。母后,您……还请节哀。”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对舅舅的关心,又将沈从山的“病”定性为需要“节哀”的重症,暗示此事与他无关。
沈微缓缓转过身,看向自己这个年轻的儿子。
她的眼眶,在这一刻,恰到好处地红了。那双原本冰冷锐利的凤眸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沙哑。
“皇帝,你来了。”
她没有让他平身,只是那么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脸上那层完美的帝王面具,直抵他的内心。
“你来看看你的舅父。”她指着床上的沈从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他戎马半生,为你赵家江山,身上添了三十七道伤疤,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可如今,他不过是刚刚卸下兵权,想在家里安生过几天日子,就变成了这副……这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
赵珩的脸色微微一变。
母后的这番话,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什么叫“刚刚卸下兵权”?什么叫“想安生过几天日子”?
这分明是在告诉他,沈从山之所以会倒下,就是因为他这个皇帝,收了他的兵权,让他失去了庇护!
“母后息怒,保重凤体!”赵珩连忙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舅父乃国之柱石,朕之至亲,他如今罹患此等恶疾,儿臣心中之痛,不亚于母后。朕已经下旨,命太医院倾尽全力,遍寻天下名医,定要将舅父治好!”
“治?”沈微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冷笑,她一步步走到赵珩面前,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皇帝,你真以为,这是‘病’吗?”
赵珩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母后此言何意?”
“何意?”沈微逼视着他,字字泣血,“你舅父他,是为了保全你我的母子情分,为了让你这个皇帝能坐稳江山,才自请交出兵权!可他这一退,却让那些早就对我们沈家虎视眈眈的豺狼,看到了下嘴的机会!”
“他们不敢在朝堂上与我们为敌,便在背后用这种最下作、最阴毒的手段!他们不是要你舅父的命,他们是要哀家的命!是要打断我们沈家的脊梁骨,让你这个皇帝,成为一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孤家寡人!”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悲愤交加。它巧妙地避开了对皇帝本人的任何指责,却将矛头直指朝堂上那些“看不惯沈家”的政敌。
它更是在向赵珩传递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沈从山的倒下,不是家事,而是国事!是有人在挑战皇权,在动摇国本!你若是不彻查此事,还沈家一个公道,那你这个皇帝,就是默许了这种阴谋的存在,你就是下一个目标!
赵珩的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看着床上那个形同废人的舅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知道母亲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但他知道,他必须做出一个态度。一个足以安抚母亲,安抚沈家,更足以震慑朝野的态度。
“母后放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无比冷冽,充满了帝王的威严,“此事,朕必彻查到底!无论是谁,敢在天子脚下,谋害当朝国公,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就在这时,青雀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对着沈微和赵珩屈膝一礼,沉声禀报:
“启禀太后娘娘,皇上。奴婢已经审问过今日在国公爷身边伺候的所有下人。据书房的小厮回忆,今日下午,国公爷一直在书房临帖,并未见过任何外人,饮食也与往日无异。只是……”
青雀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东西,双手呈上:“只是,小厮说,今日书房里新换了一炉熏香,气味与往日的‘安神香’略有不同,闻起来有些甜腻,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腥气。这是从香炉里取出的香灰,还请娘娘和皇上过目。”
赵珩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连忙上前接过,呈到赵珩面前。
赵珩看了一眼那灰白色的香灰,眉头紧紧皱起。
而跪在一旁的刘箴,在听到“甜腻”、“腥气”这两个词时,身子猛地一抖,骇然抬头。
沈微的目光扫过刘箴,又落回到赵珩的脸上,声音幽幽地道:“皇帝,你听到了。这香,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珩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先是离奇的“中风”,再是诡异的熏香。傻子都知道,这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李德全!”赵珩厉声喝道。
“奴才在!”
“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督察院左都御史,三司会审!即刻查封京城所有香料铺,将这‘甜腻带腥’的熏香来源给朕查个底朝天!再命禁军副统领张英,即刻接管国公府防务,配合太后,将府中上下,给朕一寸一寸地搜!朕要知道,这害人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进的国公府!”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雷霆之怒,迅速地传达了下去。
整个国公府,乃至整个京城,都因为新皇的震怒,而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之中。
赵珩又温言安慰了沈微几句,言明定会还舅父一个公道,这才带着满腔的怒火与疑虑,离开了国公府。
他一走,沈微脸上的悲戚之色便瞬间褪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静。
她知道,第一步棋,已经走稳了。
无论凶手是不是赵珩,她都已经成功地将他绑在了自己这条船上。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查明真相,以证清白。
而她,也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夜色,越来越深。
一道矫健的黑影,避开了所有禁军的耳目,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沈微所在的内室。
是卫凛,他回来了。
“娘娘。”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沉甸甸的药匣,“属下幸不辱命。”
沈微打开药匣,一股奇异的药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匣子内,静静地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赤红如血的药丸。
“秦掌柜可有说什么?”沈微低声问。
卫凛沉声道:“秦掌柜见到玉佩,只问了属下一句‘是死症,还是活症’。属下答不上来,只将国公爷的症状描述了一遍。他听完,便给了属下这枚‘七日续命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此丹,可与阎王抢七日之命。七日之内,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七日。
又是七日。
沈微拿起那枚血红色的丹药,指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温热。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枚丹药。
这是她兄长唯一的生机。
也是她在这盘死局中,布下的最大的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