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凤驾在暮色四合的京城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急促声响,像是一声声敲在人心上的警钟。
车厢内,沈微端坐如山,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骇人的寒芒。她没有掀开车帘去看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所有的景象都已在她心中。她此刻正置身于一场无声的心战,对手是潜藏在暗处、身份不明的敌人。
兄长沈从山,中风了。
这个消息本身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向了沈家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要害。
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偏偏在他刚刚卸下兵权,闭门思过,沈家在朝堂上摆出最谦卑、最无害姿态的第二天。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天灾”?这分明是人祸。
是谁?
沈微的指尖在膝上的锦缎上轻轻划过,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张张面孔。
王柬?最有可能。这位当朝太傅,文官集团的领袖,视武勋沈家为眼中钉肉中刺。自己打乱了他立孙女为后的计划,他怀恨在心,趁机落井下石,废掉沈家的顶梁柱,合情合理。手段上,王家门生故旧遍天下,网罗一两个能人异士,用些阴诡手段,并非难事。
朝中其他政敌?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敢对当朝国公、太后胞兄下此毒手的,绝非寻常宵小,必须有足够的动机和承担后果的底气。
那么……
沈微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另一个身影,一个她最不愿去想、却又必须去想的身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儿子,当今的皇帝,赵珩。
帝王心术,斩草除根。
赵珩忌惮沈家,忌惮手握兵权的舅舅,这是不争的事实。自己那道懿旨,看似解了君臣猜忌,但焉知在他看来,是不是一种更深的控制?一个活着、哪怕是赋闲在家的国公,终究是沈家势力的象征。唯有一个废人,一个瘫在床上口不能言的活死人,才能让他真正高枕无忧。
若真是他……
沈微缓缓闭上眼,将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刺痛与冰冷强压下去。不,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她需要证据,需要亲眼看到兄长,才能判断这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何方鬼蜮。
“青雀。”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直侍立在侧的青雀吓了一跳,连忙应道:“奴婢在。”
“传哀家口谕,立刻将太医院院使刘箴、以及所有擅长针灸之术的御医,全部宣至镇国公府候命。告诉他们,若是国公爷有半点差池,他们便提头来见。”
“是!”青雀领命,立刻对车外的侍卫低声传达了命令。
一旁的苏嬷嬷听着,心中暗自凛然。太后娘娘没有说“诊治”,而是说“候命”,这其中意味,已然不同。她看向沈微那张在晦暗光影中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让整个车厢内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凤驾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时,巨大的朱漆正门已是灯火通明,却又透着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府中下人跪了一地,见到沈微下车,皆是叩首不起,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哭嚎之声,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在空气中蔓延。
沈从山的夫人张氏,一身素服,发髻散乱,早已哭得双眼红肿。一见到沈微,她像是见到了主心骨,立刻扑了上来,抓住沈微的衣袖,泣不成声:“娘娘!太后娘娘!您可要为国公爷做主啊!他……他……”
“嫂嫂,莫慌。”沈微扶住她,声音沉稳有力,“先进去说。哀家在这里,天,塌不下来。”
这简单的一句话,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原本六神无主的张氏瞬间镇定了些许。她擦了擦眼泪,引着沈微快步向内院走去。
沈从山的主卧之外,已经候着七八名京中顶尖的大夫,其中几位还是宫里的御医。他们个个面色凝重,愁眉不展,见到太后驾到,纷纷跪下请罪。
“罪臣等无能,请太后娘娘降罪!”
沈微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冷冷地开口:“降罪之后再说。谁,来说说国公爷的病情。”
一名年长的御医战战兢兢地出列,回话道:“启禀太后娘娘,臣等为国公爷诊脉,其脉象弦滑而数,观其形,左侧肢体瘫软不仁,口角歪斜,言语不清,此乃……此乃典型的风邪入中经络之症,也就是……中风之兆。此症来势凶险,病根深重,臣等……臣等已用汤药稳住其心脉,但……但后续如何,实难预料。”
“一群废物!”沈微厉声斥道,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国公爷正值壮年,身强体健,平日里连风寒都少有,何来的‘风邪’?你们就只会拿着医书上的陈词滥调来搪塞哀家吗?”
御医们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沈微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推门走进了内室。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内室里,光线昏暗,几名丫鬟和仆妇屏声静气地守在床边。偌大的拔步床上,昔日那个威风凛凛、声如洪钟的镇国公,此刻正双目圆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的半边脸已经垮了下来,嘴角歪向一侧,涎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下。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困兽,眼中充满了惊恐、愤怒、不甘,还有……无尽的绝望。
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动,可除了右边的手能微微抽搐,整个左半边身子,都像是别人的,毫无知觉。
看到沈微进来,沈从山眼中那团绝望的火焰,瞬间被一丝希冀点亮。他的喉咙里发出更加急切的声响,眼珠拼命地转向沈微,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她什么。
沈微快步走到床边,挥退了所有下人。
“兄长。”她俯下身,轻声唤道。
沈从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沈微没有哭,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她伸出手,先是探了探兄长的脉搏。脉象确实如御医所言,急促而混乱。但在这混乱之中,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正常脉象的滞涩感。
前世在冷宫中,她为了自保,曾与一位懂医术的老宫女学过不少岐黄之术,虽算不上精通,但基本的辨识能力还是有的。这丝滞涩感,绝非中风之脉!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的目光,开始在兄长身上寸寸检视。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当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兄长耳后的发根时,指尖忽然传来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硬点。
沈微的动作,停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那里的头发。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个比发丝还要细上几分的、已经开始泛着青黑色的极小针孔,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针!
不是风邪,不是病症,而是有人用淬了特殊药物的细针,刺入了他脑后的“风府穴”!
此穴乃人体要害,稍有不慎便可致命。而高手用针,配以阻断经脉的药物,便能造成与中风一模一样的假象——半身不遂,口不能言,但人却清醒地活着,承受着无尽的折磨。
好狠毒的手段!
好周密的算计!
这一刻,沈微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凶手不仅要废了她的兄长,更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亲眼看着沈家沉沦,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缓缓直起身,用锦帕为兄长擦去嘴角的涎水,动作轻柔,眼神却冷得像是凝结了千年的寒冰。
她凑到沈从山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兄长,你放心。是谁伤了你,哀家会让他……百倍奉还。”
沈从山那只还能动弹的右手上,青筋暴起,他用尽全力,微微地点了点头,浑浊的泪水,再次滚落。
沈微走出内室,外面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示下。
张氏更是满怀希冀地迎上来:“娘娘,怎么样?国公他……”
沈微看着她,平静地说道:“兄长的病,御医们治不了。”
一句话,让张氏和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然而,沈微的下一句话,却又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但,哀家能治。”
她环视四周,目光如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苏嬷嬷,你即刻持哀家令牌,封锁国公府。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青雀,将今日在兄长书房和卧房伺候过的所有下人,全部单独关押,分开审问。他们今日见过谁,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一字一句,都给哀家问清楚了!”
“来人,去将刘箴院使给哀家叫进来。其余人等,全部退到外院候命!”
雷厉风行的命令,让原本混乱的国公府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所有人各司其职,府内虽依旧压抑,却已然井然有序。
最后,沈微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最信任的贴身侍卫统领,卫凛的身上。
她将他叫到僻静的角落,压低了声音,眼中闪动着幽微而危险的光。
“卫凛,你亲自去一趟城东的‘济世堂’,找一个姓秦的老掌柜。你什么都不用说,只需将这个交给他。”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玉佩,塞到卫凛手中。
“他看到玉佩,自会给你一个药方。你按药方,亲自抓药,亲自煎熬,一步都不能假手于人。然后,立刻送回府中。”
卫凛接过那枚触手温润的玉佩,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一个字也未多问,只是沉声应道:“属下遵命!”
看着卫凛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沈微缓缓转身,望向兄长卧房那依旧亮着灯火的窗户。
棋局,已经被人掀翻了。
那么,就由她来亲手摆一盘新的。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棋手,而是执掌生杀的……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