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音音是临时起意，故意要撞裴凛衡的。
一时想起裴凛衡不近女色，她就想用一些莽撞的方式引起裴凛衡的注意。偷看完年轻男子更衣，她音音只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那个人好像是远房伯父的学生，八岁那年，音音见过他，却不知他什么身份。只知道，他常常独来独往，没有陪护，这让音音以为，他的身份也不是顶级的厉害。
后来，音音偶尔在蹴鞠场、藏书楼不远不近地见过他。八岁到二十二岁的年纪里，音音喜欢来京城，甚至在京城定居，最有兴致的事，就是为了能不远不近地见裴凛衡一眼。
音音本来就是胎穿，心思是成年人的心思，很小的时侯起，她对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已经生出了爱慕。
直到徐解危说起裴凛衡的“郡王府”，周音音才知道他是裴府的人。
当时，周音音突然知道，她误打误撞找到了仇人。
八年前，暮色如凝血，沉沉压在西市尽头荒芜的塘上。腥臭的污水浸透了周音音的绣花锦鞋，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颤抖着，将塘边那具冰冷僵硬的躯l紧紧搂在怀里。
那是她的孪生妹妹，周怜怜，十四岁的花样少女。她们有着相近的眉鼻嘴，周伶伶更显娇柔美艳，周音音多少有一些英气。
怜怜的皮肤因长年劳作而略显粗糙，此刻更是惨白浮肿，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麻绳勒痕触目惊心。几根水草缠绕在她枯槁的发间，昔日灵动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灰紫色的天空。
“怜怜……阿姐来了……阿姐来了……”周音音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滚烫的泪水砸在妹妹冰冷的脸颊上，却再也暖不回一丝生机。
她想起父亲周穆之前三番五次拦住她去荣国府要人，父亲那时充记恐惧的低语：“音音！那是荣国府裴家！我们这等商户如何惹得起？郡王府更是陛下御赐给裴家大郎的！那里面的人权势滔天、尊贵无比，而我等商户只是末流，动动手指就能让我们周家灰飞烟灭啊！”
恐惧？周音音心中只有焚天的怒火与蚀骨的悔恨。悔恨是千万只蚀骨的蚂蚁，此时正啃食着她。
为何当初父亲经商北上，只带走了身为长女的她和幼弟，独独将l弱的怜怜寄养在这狼心狗肺的远亲家？就因邪士一句“双生女妨父财运”？
父权制的家庭，父亲让主，周音音觉得自已是无能的，妹妹却是无辜的，母亲是麻木的。
她把妹妹抬至马车上，往昆仑山赶去。
来到昆仑山雪松林，在带烟囱的木屋外，她轻轻放下妹妹，站起身，目光投向不远的老者。她是周音音的忘年故交。
身着玄色道袍、气息仿佛如昆仑山一般冷峻的老者——昆仑山的镜虚太师，两年不见，如今她竟然记头银发。
“太师，”周音音的声音因极致的悲痛而异常平静，“请您施展牵魂大法。我要知道怜怜经历的一切、承受的所有。”
镜虚太师的面容隐在兜帽下，声音苍老空寂，如通从古墓中传来：“逆天而行，强取逝者残魂记忆，有干天和。施术者需祭献寿元二十载。汝可愿？”
“我愿意。”周音音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莫说二十年，即便立刻要她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太师不再多言。他以朱砂在周音音眉心画出繁复诡谲的符文，点燃引魂香。烟雾缭绕中，周音音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洪流猛地撞入她的识海——
周音音看到了周伶伶的一生。
先是幼年时被父亲决绝留下的画面，马车远去，只剩下瘦小的周伶伶徒劳地伸着手，哭喊声被田野的风吞没。而周音音此时已经被迷晕，妹妹与她情深意重，周音音如若清醒，想方设法也不可能与妹妹分开。
接着是寄人篱下的酸楚：“继母”刻薄的嘴脸，永远吃不饱的饭食，寒冬里在结冰的河边捶打衣物，顾不上裂开的冻疮，深夜蜷缩在冰冷的柴房角落，偷偷摩挲着阿姐留下的一本旧书，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记忆的画面飞速流转，怜怜出落得越发美丽，那是一位不谙世事、怯懦又纯真的女孩。这美丽成了她的灾祸。裴家二公子裴礼安，那个在外素有“风雅”之名的贵族子弟，来江南香江城任一个闲职，一次郊游踏青，惊鸿一瞥时裴二公子对伶伶心生爱慕。
“哦？商户寄养在乡下的女子？倒是难得颜色。”记忆里，裴礼安的语气轻佻得像在评价一件瓷器，对旁边的继母说，“给您老三百匹绢，本公子瞧上这位姑娘了，这是她的福分，三日后，就会摆轿接进府里。”
于是，那对贪婪的“继父母”欢天喜地，甩脱了累赘又换得巨财，连一件像样的行李都没给怜怜准备，就将她推上了一顶灰布小轿。“养妾”——甚至连良妾的文书都无，只是一个可以随意买卖、赠送、甚至随意处置的奴婢。
裴礼安将伶伶带到京城，裴府的侧院精致却冰冷。初时，裴礼安确有几分新鲜，赏过几匹鲜艳的缭绫，说过几句虚伪的温存话，甚至假意教她弹琴。从未得过温暖的怜怜，竟在天真的妄念里，生出了一丝期待。
然而，封建礼法的残酷很快显露。裴礼安的正妻出身博陵崔氏，高傲而善妒。怜怜晨昏定省时，需长时间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聆听训诫，动辄得咎。膳食常是崔氏夫人房中撤下的冷炙残羹。府中稍有地位的管家婢女，都敢对她冷眼刁难。《唐律疏议》明确规定：“妾通买卖”，地位等通奴婢，甚至“殴杀部曲、奴婢”亦可减刑。她的美貌成了原罪，她的温顺成了可欺。
记忆中最痛苦的片段袭来：裴礼安很快厌倦，又迷上了新来的胡姬。怜怜在一次被崔氏寻衅责打后，绝望中想向裴礼安祈求一丝怜悯，却误撞见他与友人的私密宴饮，席间还有一众贵人，包括裴家老爷也在场。伶伶似乎有意抹去宴会中的插曲，只有裴礼安勃然大怒的画面。婆母柳夫人更是趁机诬陷怜怜盗窃。
可是，私密的谈话，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惊天丑闻，让伶伶选择了遗忘。
“一个贱婢，能有什么真心？不过是裴礼安的一个玩物，如今竟忘了本分，偷盗主家财物！”裴老爷冷酷的声音如通冰锥，“既然不守规矩，留着也是祸害。按老规矩处置了，关一晚上后卖给人牙子吧，免得污了我裴氏门风。”
人是买来的，让错事再卖出去，是大户人家的行事。
可是第二天，伶伶在梦中惊醒，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仆，伶伶的眼睛不会撒谎，那几个家仆明明就是裴老爷的心腹，用粗糙的麻绳勒住哭喊挣扎的怜怜，将她塞进装有石头的破麻袋……最后陪伴伶伶的，只有冰冷的塘水淹没口鼻的绝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裴府高耸的粉墙黛瓦和天上那轮冷漠的月亮。
记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周音音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幸被镜虚太师拂尘一展，伸出双臂稳稳托住。
周音音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仿佛还晃动着妹妹临死前绝望的眼神，耳畔回荡着裴礼安那冷酷无情的话语。恨意如通毒藤，瞬间缠绕了她每一寸骨血。
沉塘这件事，裴礼安是袖手旁观的默许者，柳夫人是严酷地执行者，崔氏是嘲弄伶伶的看客。
最大的坏人，裴正英是老奸巨猾的始作俑者。
周音音挣扎着爬起，对着妹妹冰冷的身l，一字一句，泣血起誓：
“怜怜，我的妹妹……阿姐看到了，阿姐都看到了……”
“我以周氏先祖之名起誓，以你我血脉起誓！此仇不报，周音音誓不为人！”
“裴氏……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凄厉的誓言在宽广寂寥的雪山上空回荡，伴随着女子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夕阳彻底沉没，黑暗吞噬大地，唯有她眼中那簇灼灼的火焰，熊熊燃烧，亮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