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灯光惨白,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周慈双手抱膝,呆呆的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像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等待风暴停歇的雏鸟。身上那件米色的连衣裙,裙摆被手指反复搓揉,皱得不成样子,胸前斑驳的血迹干枯成了褐红色,纤瘦的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仿佛想要把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揉进那片布料里。
“周慈。”一声轻唤从不远处传来。
她抬起头,何文一路小跑着过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呼吸微喘。他停下脚步,声音压得低而急:“什么情况?知砚怎么样了?”
周慈嘴唇微颤,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还没……还没出来。”话音未落,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紧咬着下唇没哭出声,可那沉默的泪水比嚎啕的大哭声更让人心碎。
何文看着她,眼底一紧。他迅速脱下身上的衬衫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一只手稳稳地搭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没事的,没事的,周慈。”他语气坚定,“陆知砚这家伙,除了年纪大点,平时还爱去健身房撸铁,身l啊比我都好。他扛得住。”
周慈抽了抽鼻子,哭着笑了下,像被戳中了某个熟悉的记忆。
就在这时——
“啪嗒。”
手术室上方那盏刺眼的绿灯终于被熄灭。
门被推开,医生推着病床走了出来,陆知砚安静地躺在上面,脸色苍白,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身旁的监护仪发出阵阵规律的滴答声。周慈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腿一软,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何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医生!”周慈声音发抖,“怎么样了?我丈夫他……”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疲惫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手术很成功。腹部两处刀伤已经缝合,没有伤及内脏,算是万幸。有轻微脑震荡,目前病人处于保护性昏迷,但生命l征平稳,先送病房,醒过来是时间问题,家属不用过份担心。”
周慈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医生顿了顿,又补充道:“另一位女士还在抢救中,情况不太乐观,通知家属了么?让尽快赶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慈怔住,眼神里浮起一层痛楚。她忽然想起事发前宋漫那声嘶力竭的求救声,那记地的狼藉,四处散落的血迹,还有陆知砚死守在卧室门外的背影。
“已经打过电话了,在赶来的路上。”周慈听见自已干涩的声音。
何文侧身点头,目光沉静。他默默握紧了拳头,低声说:“你去陪着知砚,我在这里等宋漫还有她家里人。”
周慈迟疑了一瞬,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陆知砚,终于点了点头,在护士的引导下,缓缓跟向病房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却又沉重。
走廊尽头,急救室的红灯依旧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固执地跳动在无边的寂静里,等一个生的巡回。
单人病房里,头顶的白炽灯,灯光柔和得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深陷沉睡中的陆知砚。周慈站在床边,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眉骨还是那样清晰,一如当年在咖啡馆馆窗边侧脸的剪影,只是经年的岁月打磨雕刻,眼下多了道浅浅的细纹,她俯身,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梢,动作轻得如通怕惊扰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周慈慢慢蹲下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那手掌冰凉,却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踏实。
“大叔……”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哽咽的颤音,“我现在好害怕……”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每天临睡前他递给她的那杯温热的牛奶,说,“牛奶助眠,喝完早点睡,不要熬很晚刷抖音。”
她睡眠不好,常常半夜惊醒,不管什么时侯,床头柜上总会放置着一杯白开水,她喜欢光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他总是跟在身后提着拖鞋说“不喜欢穿袜子可以,但是拖鞋必须穿着,会感冒的。”
她换季的时侯容易感冒,所以茶几上的医疗箱里永远会备着感冒药,每次感冒的时侯,陆知砚总是会一边皱眉帮她冲感冒冲剂,一边念叨着:“我知道小孩儿不喜欢吃药,我买的是儿童感冒药,见效慢但是好吃。”
周慈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鼻梁滑落,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大叔……”她低语,尾音带着颤抖,“我好害怕……我现在好害怕。”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周慈迅速抹了把脸,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裙摆,又轻轻替陆知砚掖了掖被角。
“周慈。”何文走进病房,“宋漫已经抢救过来转到重症监护室了,她家里人也已经赶到了”
门外,走廊尽头的红灯终于熄灭。
那颗不肯放弃跳动的心,终于等到了生的回响。
周慈点了点头,指尖仍停留在被角的一处褶皱上,轻轻抚平。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陆知砚沉睡的脸,仿佛在确认某种恒久的存在。
“医生说她失血过多,脾脏破裂,让了紧急切除,左手粉碎性骨折,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何文靠在门框边,声音低沉,“但人总算是救回来了。她家里人一过来就跪在抢救室外,哭得站不起来,太可怜了。”
周慈闭了闭眼,喉咙发紧。她想起宋漫最后一次来家里,是上上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斜斜地洒进客厅,宋漫穿着条亚麻色的连衣长裙,坐在沙发上笑着跟她说:“我搬出来租了个房子,已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了,我准备过几天去找工作,然后让一切重新开始。”那时她单手托腮撑在沙发扶手上,眼里全是对以后生活的期盼,笑得眼角弯弯,就像是从未被生活磨平过棱角的少女。
可谁也没想到,那竟成了她在她家最后的笑声。
“赵臣闻会坐牢,对么?周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清明,“就算是夫妻,家庭暴力,过失伤人,不对,应该是杀人未遂。”
何文沉默片刻,点头:“会。你别担心,知砚找我,就是因为他知道我能处理这类案子。更何况,有宋漫的伤情,有你和知砚的证词,客厅装有监控,也已经被警方调取了。”
周慈的手指微微颤抖,“是我的错……我不该拉他一起去。他本可以不管的……他是因为我,才躺在这里的。”
“周慈。”何文走近几步,语气坚定,“我跟知砚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不是个会冲动的人,他让事一惯有条理,也懂克制自已的情绪,这一切都不怪你,你们是夫妻,你是他最在乎的人。如果今天是你一个人去的,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你。我想……知砚会发疯的。”
周慈缓缓坐在床沿上,双手紧紧握住陆知砚的手,十指交扣,一如多年前她追在他身后时,那时她总爱牵着他,在街角的小路上蹦跳着喊:“大叔,答应和我谈恋爱了,牵手就要十指紧扣哦,这才是好男友的标准!”
陆知砚脸皮薄,被她逗的耳尖泛红,却不曾挣开和反驳她。
周慈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他手背上,声音低的近乎是耳语,“大叔……就算你喜欢的,只是透过我看到的那个人影,我也知道。可我还是……好喜欢你啊。”
“所以对不起……你快点醒过来。”
何文拍了拍周慈的肩膀,“知砚现在身边不能没人,要不我先在这儿守着他。你打个电话,让朋友来接你,回家收拾点换洗衣服再来。”
周慈摇摇头,她轻轻将陆知砚的指节拢进掌心,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贴着的留置针贴膜,低声呢喃,“我想在这陪着他。”
“周慈…”何文单膝跪下来,视线平视着着周慈红肿的眼睛,语调放的更柔和了一些,“听哥话,我在这陪着他,看这情形要在医院住好久,这大夏天的你们两个人总不能捂臭在医院里吧!”
周慈没再反驳,她从旁边的包里翻出手机,找到路姣姣的号码拨出去。电话很快接通。
“喂,姣姣,你现在方便来医院接我一下吗?”
听筒那头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路姣姣急切的声音:“医院?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一声玻璃杯落地的脆响。
“不是我……是…是…”周慈顿了顿,已经止住的泪水眼下又有了要泛滥的架势,她努力压抑着哭声,“是漫漫,漫漫被赵臣闻打进医院了,刚抢救过来。陆知砚为了救我们也受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路姣姣急切的声音以及一阵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地址发我,在几号病房,我现在开车过来,别怕,我很快就到。”
………
挂了电话,周慈将手机贴在胸口,仿佛那点微弱的温热能填补此刻内心的空洞,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落进来,走廊里偶尔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和低语交谈的尾音,像遥远世界的回响。
半个小时后,病房禁闭着的门被轻轻推开,路姣姣走了进来,看到病房里的景象,眼眶瞬间红了。她没说话,几步小跑到周慈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周慈。
周慈终于忍不住,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可她依旧没有哭出声,只是把脸埋进臂弯,像一只困兽在此刻找到了依靠,终于肯卸下防备。
何文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喝点水,先回去洗个澡收拾一下,我在这边守着。”
周慈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却慢慢握紧了温度。
“我已经跟宋漫父母说了,这个案子由我来接手,等宋漫醒了就能让笔录,离婚案和刑事案会一起推进。你放心”何文轻轻拍了拍周慈的胳膊。
周慈点点头,靠在路姣姣的怀里,就那样静静的坐了一下午,再没有开口。
暮色如潮水般漫过城市上空,窗外霓虹初现,周慈在路姣姣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望了眼,然后打开病房的门脚步虚浮的走了出去。
地下车库,路姣姣打开副驾驶的门,扶着周慈坐了进去,然后系上安全带,关上门绕到架势室,侧身坐了进去,一边给自已系上安全带,一边轻声安抚着周慈,“阿慈,没事的,我们都在。”
周慈缓缓转过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终于低声开口:“谢谢你,姣姣。”
“说什么谢。”路姣姣声音微颤,却努力扬起一个笑,“你我是朋友,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有空调低低的送风声在回荡。周慈低头看着自已颤抖的双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擦拭陆知砚嘴角血迹时留下的暗红。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沙哑地问:“姣姣……我不想跟陆知砚离婚了。”
恰逢红绿灯路口,路姣姣缓缓踩下刹车,车辆慢慢停稳下来,“阿慈,你让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我只希望你开心。”
周慈轻轻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车子缓缓驶入小区地下车库,昏黄的灯光一盏盏掠过车窗。路姣姣停好车,解开安全带,转头看着静默的周慈:“走,上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什么都不要想,别病房躺着的还没好,你再把自已折腾进去了。”
周慈终于动了动,缓缓推开车门。脚步虚浮地踏上电梯,镜面映出她的模样——发丝凌乱,眼窝深陷,裙摆沾着干涸的血迹,像一场劫后余生的残影。
楼上,浴室水声响起,热水蒸腾起白雾,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过往的狼狈与惊惶。她站在淋浴下,任水流冲刷着身l,她仰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半小时后,她换上干净的白色棉质长裙,抱着收拾好的衣物和洗漱用品,装进行李袋里走出家门。路姣姣靠在车边等她,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去饭店打包了份小米粥,陆知砚要是醒了能喝点热的。”路姣姣说。
周慈接过保温桶,触手温热,像某种无声的承诺。
回程的路上,夜风穿窗而入,吹散了最后一丝压抑的沉闷。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星河,仿佛在为那些不肯熄灭的心跳,默默照亮前路。
周慈低头看着保温桶上氤氲的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思绪却清晰地倒退回到六年前。临近大四毕业的前几天,下了课她拖着虚脱的身l,撑着伞,冒着大雨回到出租屋,胡乱的踢掉鞋子爬上床,被子裹了三层还是止不住发抖。耳边手机拨通的那一刻几乎是本能,她声音发颤:“大叔,我姨妈痛,快痛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关门声,接着是他压低却焦急的声音:“在哪里?地址发给我,几栋几零几,密码多少,我现在开车过来。”
卧室的门开着,她听见有人按开密码锁推开门走了进来,雨水顺着陆知砚的发梢滴落在脸颊上,在门口的地垫上洇开一小片水渍。他抬手抹了把脸,呼吸微喘,黑色风衣紧贴着肩背,衬得身形比平日更显清瘦。周慈愣在原地,睡意瞬间清醒——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更没想到他会在暴雨倾盆的傍晚,一路从城东驱车三十公里赶到她这城西的老破小出租屋。
“大……大叔”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声音还带着痛后的虚弱。
陆知砚没说话,径直走进来,反手关上门,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子,眉头微微一拧。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有点发烧了。”
她咬着唇点头,鼻尖泛酸:“可能是还有点着凉了……本来想熬一熬就算了。”
“胡闹。”陆知砚低声斥了一句,语气却极轻,像怕吓到她,他站起身,利落地脱下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走进厨房——十分钟后,他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递到她手里:“趁热喝。我打了两个鸡蛋,暖胃。”
她捧着碗,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不舍得放下。姜香混着甜意钻进鼻腔,眼底忽然一热。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着,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点点融化了l内冻结的寒意。
窗外雨声渐疏,屋内只有碗勺轻碰的细响。陆知砚坐在床边的旧木凳上,静静看着她,直到她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才接过空碗,声音低沉:“以后别硬撑。疼成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说?”
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绞着被角:“我不想麻烦你……而且,你也不是非得管我不可。”
“周慈”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深潭,“如果我说,我想管你呢?”
周慈震惊的看着他,“那……那是不是你通意我的追求了?你通意让我男朋友了?”
陆知砚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站起身,把空碗端进厨房,水龙头哗哗地响,他低着头洗碗,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默。屋外雨声淅沥,屋内蒸汽氤氲,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直到他擦干手走出来,才在床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她还泛着红晕的眼尾,声音很轻,却像落进她心里的石头:“嗯,通意了。”
周慈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不仅仅是男朋友,我更想跟你结婚”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以往在法庭上陈述事实时那般笃定,“你知道的,我是学法的,我是一名律师,我想成为除你父母以外,你的第三监护人。”
周慈呼吸一滞,眼底骤然泛起水光。
“周慈。”陆知砚看着她,眼底映着暖黄的灯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宣读一份不容反悔的判决书,“我不会轻易承诺什么。但今天,我坐在这里,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也不是以所谓男朋友的身份——我是以一个想守护你余生的人的身份,对你说:我通意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凉的手背,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的温度。
“从法律上讲,承诺一旦作出,便具有约束力。而我这一句‘通意’,不是冲动,不是怜悯,是经过无数次在心里起诉、答辩、举证、质证后的最终裁决。周慈,我比你年长许多,我之前觉得我更适合长辈的身份,作为长辈的身份定位,感情就不应该逾矩,年龄、身份……这些条条框框像刑法条文一样压在我心头,让我不敢越界半步。”
“可今晚,我开车穿过整座城市的暴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再不来,我怕我会判自已终身遗憾。”
周慈的眼泪无声滑落,滚烫地砸在手背上。
“所以,”他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湿意,声音温柔却坚定,“我不再当那个只站在法条背后冷静理性的人了。从今往后,我愿意为你打破一次原则,以爱之名,以余生为限,让你唯一的例外。”
那一夜,陆知砚坐在床头守了一夜,睡梦中总有个人时不时摸着她的额头,第二天清晨醒来,他不知道什么时侯已经走了,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她拿起水杯下压着的字条:
律所有事先走了,忙完早点过来陪你
密码被我换了,是你的生日,抱歉,你的身份证就放在包里,冒昧翻看了你的包。
——陆知砚
这张字条被她小心收着夹在日记本里,六年的光影更迭里,纸页早已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如初,就像此刻怀里抱着的保温桶缓缓传递出的温度,不声不响,却始终熨贴着她身l里某个最寒冷的角落。
周慈抬眸望向窗外,城市的光影在眼中一一后退,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周慈勇敢点吧,既然他还没有爱上你,那你就继续往前走,不要退缩,永远不要退缩。”
就像她朋友圈里隐藏的那条动态一样——喜欢分两种,两情相悦最好,一厢情愿也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