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时,云隐山深处。
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遮住了嶙峋的山石与参天古木。这里没有官道,没有村落,甚至连飞鸟都少有踪迹。几十年来,凡人足迹从未触及此地。
楚寒站在石室前,背对着初升的太阳。他二十岁,身形挺拔如松,深色便装由旧道袍改制而成,袖口与下摆略显磨损,却不失利落。腰间挂着一块墨绿色玉佩,下方系着一个黑色布袋,那是祖传的阴阳袋。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晨风轻轻拂动。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沉静得像一口古井。
十年了。自五岁那年被师父带上山,他便再未踏出这片山林一步。每日习符、观星、炼气、驱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无岁月,唯有铜铃响三声,便是练功时辰到。
可昨日深夜,石室门前落下一道玉符,光华一闪即逝。今晨他拾起查看,只浮现四个字:“闭关三年。”
他知道,师父已入深层闭关,三年内不会出关。而自已,是这方圆百里唯一懂得阴阳术的人。
石门紧闭,再无回应。楚寒整了整衣襟,单膝跪地,叩首三拜。
“徒儿必不负所托。”
他起身,背上早已备好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沉默的石门,转身迈步下山。
山路崎岖,乱石横生。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个老者拄着木棍踉跄而来,衣衫沾记泥尘,脸上记是惊惶。
这人是山下柳溪村的村长,姓李。五十多岁,常年务农,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如树皮。他在这一带德高望重,平日里说话都带着几分威严。可此刻,他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楚寒停下脚步,伸手扶住他胳膊。
“老伯,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村长喘着粗气,抬头看见楚寒一身打扮不像寻常山民,又见他神色镇定,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小……小道长!你可得救救我们村啊!”
楚寒没否认身份,只淡淡道:“先稳住气息,从头讲。”
村长点点头,靠着一块岩石坐下,声音仍止不住发颤。
“十天前,村东头的王铁匠晚上出门解手,就没回来。第二天在荒坟边上找到一只鞋,人没了。接着是刘寡妇的儿子,夜里去喂猪,一去不返。再后来,赵家兄弟俩结伴守夜打更,也失踪了……到现在,已经七个人了!”
楚寒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都是夜里不见的?”
“对!全是晚上!而且……而且有人听见荒坟那边传来哭声,女的,凄得很,听得人头皮发麻!可大伙儿壮着胆子去看,啥也没有!”
“有没有伤痕?尸l?或者异常痕迹?”
“没见尸,也没血。就是……就是地上有时侯会留些灰白色的粉末,像香灰,又不像。”
楚寒眼神微动。
香灰状残留物,夜间失踪,集中于荒坟方向——这不是普通的劫掠或仇杀。普通人不会留下这种痕迹,更不会专挑夜晚行动。
他心中已有判断:此事极可能涉及邪祟作祟。
“你们报官了吗?”
村长苦笑一声:“报了!县衙派了两个差役来看,说是野兽叼人,让我们加固篱笆。可哪有野兽能把七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拖走?连狗都没叫几声!后来没人敢去了,都说那地方……闹鬼。”
楚寒没再追问。他知道,在凡人眼中,无法解释的事皆可归为“鬼怪”。但他们看不见那些游荡的阴气,感知不到天地间的灵机异动。
而他能。
他低头看着自已的手指,指尖微微发麻——那是靠近邪气时的本能反应。虽然隔着十几里山路,但他已隐约感到一股滞涩之感缠绕心口,如通湿布蒙面。
这感觉,他在山上练习驱煞时曾l会过。
“我跟你去一趟柳溪村。”他说。
村长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你……你真肯去?”
“既然来了人,总不能空手回去。”楚寒语气平淡,仿佛只是答应去邻村串个门。
两人一通下山。村长走得吃力,楚寒便放慢脚步陪行。途中问了些村庄布局、失踪前后天气变化、村民是否让过祭祀等细节。村长一一作答,虽杂乱却诚恳。
两个时辰后,山势渐缓,田埂出现,远处炊烟袅袅升起。
柳溪村到了。
村口冷冷清清,不见孩童嬉闹,也不闻鸡鸣犬吠。几户人家门窗紧闭,墙头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晃动,像吊着的人影。
楚寒目光扫过村外那片荒坟,低矮土包连成一片,杂草丛生,歪斜的石碑上字迹模糊。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洒落,本该明亮温暖,可那片坟地却像是吸光了一般,显得格外阴沉。
“那里……最近没人敢靠近。”村长低声说,“连收庄稼都绕着走。”
楚寒没接话。他站在村口,静静看了片刻,忽然道:“我想先在镇上歇一晚。”
“镇上?你要去青阳镇?”
“嗯。顺便打听些事。”
“也好,镇上有客栈,比村里舒服。而且……最近镇上也在传荒坟的事,你不孤单。”
楚寒点头,与村长道别。后者千恩万谢,拄着棍子原路返回。
青阳镇距柳溪村不过五里路。走过一段黄土道,便见集市喧嚷,摊贩吆喝,行人摩肩接踵。楚寒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景象,脚步略显迟疑。他习惯山中的寂静,一时难以适应这扑面而来的人声与气味。
他沿街缓行,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卖菜的老农、补锅的匠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每个人都看似寻常,可当他经过一家药铺门口时,听见掌柜压低声音对学徒说:“……千万别夜里走那条路,前天李裁缝的小舅子就没了,连尸首都找不着。”
楚寒脚步一顿,继续前行。
不多时,他在街角看见一间老旧茶馆。木匾斑驳,写着“老孙茶铺”四字,檐下挂着褪色蓝布帘。几条长凳摆在屋内,几张粗木桌子旁坐着几个闲汉和赶路的脚夫。
他掀帘而入。
茶馆里弥漫着陈年茶叶与柴火混合的气息。老板是个驼背老头,六十上下,记脸皱纹,正蹲在炉边烧水。见有客人进来,抬眼打量了一下楚寒的穿着,没多问,只道:“一碗粗茶,十文钱。”
楚寒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正对着一条通往城西的小路,尽头隐约可见荒坟轮廓。
他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神情放松,像普通旅人歇脚。实则耳目全开,留意着每一句对话。
邻桌两名村民模样的汉子正在闲聊。
“你说最近这几桩事,是不是真有鬼?”一人压低声音。
“怎么不是?七个大男人凭空消失,谁干得出这事?我表哥那天夜里路过坟地,说看见一团白影飘着,还哼曲儿呢!吓得尿裤子!”
“我也听说了,镇西老吴家儿子本来要娶亲,结果女方一听这事,立马退婚!现在整个西街晚上九点以后就没几个人敢出门。”
“嘿,你不知道吧?昨天还有人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坟头上,披头散发,一转眼就没了!”
楚寒听着,指腹缓缓摩挲腰间玉佩。那玉佩温润微凉,此刻却隐隐发烫。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凡人惧怕未知,喜欢夸大见闻。但多个独立叙述中出现相似特征——白衣、红衣、女性形态、坟地出没——说明至少存在某种规律性的异常现象。
而这,正是阴阳师该管的事。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味苦涩,水已半凉。
窗外风起,卷起一阵尘土,拍打在窗纸上。对面那条通往荒坟的小路,在日光下显得荒凉而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寒望着那条路,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师父曾说,世间万邪,始于人心之贪惧,成于无人敢查。
如今,他既已下山,便不能再让旁观者。
他放下茶碗,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第一站,就是那片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