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夜风像一条被山泉浸过的丝带，绕过操场，爬上笃行楼，最后落在高三a班的窗台。
晚自习的下课铃一响，那条丝带便被人悄悄一抖，散成无数细小的涟漪，推着人潮往外涌。
沐清欢落在最后，把草稿本合拢，指尖在封面轻压，像给一场无声的电影按暂停。
教室里灯管一盏盏熄灭，吊扇还在转，叶片把空气切成碎屑，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反复扫过耳廓，痒得像有人偷偷对她说话。
走廊的感应灯坏了两盏，黑暗被开门声切割成不规则的块。
她抱着书，帆布鞋鞋底在水泥地敲出轻而脆的“哒哒”，像给夜风打拍子。
楼梯拐角，慕时野倚在扶手，校服外套敞着，领口被洗得发白，却仍带着阳光晒透的味道。
他一手拎着矿泉水，瓶壁凝着细小的水珠，一手插在裤兜，拇指露在外面，指节被灯光映出凌厉的折线。
“走吗？”他问，声音低，却刚好盖过走廊尽头传来的窃笑。
她点头，没问“你怎么没走”，也没问“你在等谁”。
仿佛这个场景早已被两人预演过无数次，连台词都无需对。
他们并肩下楼，脚步一前一后，影子却在台阶上重叠，像两条被月光临时缝合的河。
教学楼到女生宿舍，要穿过图书馆、实验楼、再绕过一片小小的桂树林。
桂树是建校那年栽的，树龄比他们还大，十月正开花，香气被夜风蒸馏，浓得几乎能看见淡金色的雾。
操场的路灯年久失修，一盏亮一盏暗，亮的那盏被飞蛾围住，灯罩发出细碎的“噼啪”，像谁把爆米花机忘在了空中。
暗的那盏下方，桂树林静静站立，枝丫交错，像一群弯腰耳语的老人。
清欢走在里侧，裙摆偶尔扫过路基的青草，发出“沙”的一声轻叹。
她抱着书，手臂微微发酸，却舍不得换姿势，书堆最上面那本物理笔记，扉页夹着一张刚写好的便签：
“今天小测最后一题，我用了你教的方法。”
字迹娟秀，末尾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翘到耳根，像被风吹变形的月亮。
慕时野走在外侧，矿泉水瓶在他指间转来转去，瓶盖与塑料齿摩擦，发出细碎的“咔哒”，像给沉默打节拍。
快到桂树林时，他忽然停步，拧开瓶盖，递给她。
“渴不渴？”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点散，却仍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
清欢摇头，却伸手接过，瓶口沾着一点他的气息，像被阳光晒透的梧桐叶，边缘微卷，带着干燥的香。
她喝了一小口，水温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乱跳的心脏轻轻拉回胸腔。
她把瓶盖拧回去，声音清脆，像给某个暗号对上频率。
桂树林入口，有石凳，凳面被岁月磨出凹陷，像被谁坐过的月亮。
慕时野把书包搁在凳上，弯腰，从侧袋掏出一件东西，浅蓝色校服外套，叠得方方正正，袖口还留着洗衣粉的山茶味。
“夜里凉，你披上。”
他说得随意，却把领口那面朝她，标签被拆过，只剩线头，像怕刮到她皮肤。
清欢没推辞，外套搭在臂弯，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块被夜风熨平的炭，热得不动声色。
他们继续走，桂花香越来越浓，浓到几乎有重量，压在他们肩头，却又不肯落地。
走到林中最密处，他忽然伸手，掌心向上，指尖沾着一点月光，像被谁撒了一把碎银。
“手给我。”
声音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清欢愣住，心跳却先一步背叛，指尖微颤，像被风吹动的桂花瓣。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动作轻得像把一片落叶放回树根。
他收拢手指，掌心滚烫，像一块刚出炉的瓷，却带着夜风微凉的边缘。
手指交扣的瞬间，桂花被风惊动，枝头轻晃，落下两瓣，一瓣落在她肩头，一瓣落在他腕骨，淡得几乎看不见，却香得惊心动魄。
女生宿舍楼下，路灯被桂花树半遮，光线被筛成细碎的金粉，落在他们脚边，像一条被水冲开的银河。
宿管阿姨的窗口亮着橘黄灯，窗帘半掩，透出电视节目的笑声，像另一个世界。
清欢停下脚步，手指在他掌心微微一动，像要抽回，却被他轻轻握紧。
“到了。”
她说，声音轻得像被花香熏软，却带着笑。
慕时野点头，却没松手，反而抬眼，看向桂花树最高的枝头，那里有一朵晚开的花，被月光照成半透明，像一盏不肯熄灭的小灯。
“下周月考，”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却刚好盖过远处传来的关门声，“如果物理最后一题你会写，就把这朵花摘下来，贴在桌角，让我看见。”
话说得荒唐，却带着少年特有的认真，像把整座星空都押在一朵桂花上。
清欢笑出声，眼尾弯成月牙，却点头。
“好。”
声音轻，却像给某个未知的夏天盖了章。
他终于松手，掌心温度却留在她指尖，像一块被夜风偷偷点燃的炭，热得不动声色。
清欢转身，走进宿舍楼，门槛被岁月磨得凹陷，她脚步轻，却仍在跨过瞬间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给某个章节画上句号。
她没回头，却听见他在身后喊：“晚安！”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点散，却仍带着笑，像把整片桂花林都装进一个音节。
楼梯间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又在她身后熄灭，像被谁依次掐灭的星。
走到转角，她停下，从口袋掏出那两瓣桂花——
一瓣来自肩头，一瓣来自他腕骨，淡得几乎透明，却香得惊心动魄。
她把花瓣夹进物理笔记，正好压在最后一道大题的空隙，像给尚未写出的答案提前盖了邮戳。
而合上笔记本的瞬间，她听见自已心脏“咚”地一声——
不是警报，而是开场锣。
宿舍窗外，夜风继续吹，桂花继续落，落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雪。
雪下，有两个并肩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两条尚未交汇的河，却已在河面之下，偷偷交换了暗流。
而河的尽头，写着尚未发生的章节——
“下一次，桂花落两瓣，一瓣给你，一瓣给我，落在通一本笔记，通一道题，通一秒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