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市的暴雨总在夜里抵达,像提前订好的闹钟。
先是风,从港口一路翻山越岭,把校园里的梧桐拽得沙沙作响;再是云,黑压压地堆到天台边缘,像谁打翻了墨汁,又忘了盖笔盖。
沐清欢抱着一摞英语卷子从笃行楼出来,雨点已砸在水泥台阶,溅起硬币大小的圆斑,深灰瞬间变深黑。
她没带伞,帆布包空有“防水”标签,却被雨水冲得褪色斑驳,像被岁月啃噬的帆。
教学楼大厅亮着惨白的灯,保安大叔拉下卷帘门,冲她喊:“通学,快回宿舍,今晚红色预警!”
她点头,却没动。
卷子在怀里被雨点打湿边角,像一群受惊的白鸽,扑簌簌地颤。
她低头,看见自已鞋尖——白色帆布鞋,鞋带早被踩得发灰,此刻又添上星点水斑,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旧地图。
地图尽头,是后山废弃的器材室,门口常年放着一只塑料碗,碗里偶尔剩半根火腿肠,偶尔空得见底。
那里住着一只三花猫,左耳缺了个口,尾巴尖是白的,像蘸了漆的毛笔。
它不怕人,却也不亲人,只在饿的时侯才从灌木丛探出脑袋,瞳孔在夕阳里缩成一条线。
清欢给它取名叫“小缺”,因为它缺耳朵,也缺家。
昨晚她路过,小缺罕见地蹭了蹭她脚踝,喉咙里发出呼噜,像在说:明天还来吗?
她答了“来”,声音轻得像风,却把自已钉在一场暴雨里。
雨幕瞬间拉成珠帘,风把帘子吹斜,打到脸上生疼。
清欢把卷子塞进包里,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半截作文纸,上面写着:
“那一刻,我听见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被雨声盖过,只剩“噼啪”与“哗啦”,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鼓。
她深吸一口气,把包举到头顶,冲进雨里。
第一步,鞋面全湿;第二步,刘海贴到额头;第三步,心脏在胸腔里敲警钟,像被谁误触的消防铃。
她没停,沿着教学楼墙根跑,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一条黑色的河,河面被雨点打出万千坑洞。
跑到图书馆后廊,风忽然转向,一把掀开她裙摆,白棉布飞成半圆,像一盏被风提着的灯,灯芯是少女被雨水浸透的膝盖。
她伸手按住,指尖却碰到自已小腿冰凉,且软,像被抽掉骨头的鸟。
后山比白天更黑,灌木丛像一堵堵湿重的墙,枝叶交错,把雨水分割成更细的针。
清欢的帆布鞋踩进泥里,发出“咕叽”一声,像沼泽在笑。
她打开手机电筒,光柱穿过雨幕,照见那只塑料碗被风掀翻,扣在泥地,像一只倒扣的盔。
小缺不见踪影,只有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从碗边延伸到更深处,很快被雨水冲得模糊,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线。
“小缺——”
她喊,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像碎布。
回答她的,是风卷着树叶擦过耳畔的“沙”,以及更远处,一声极细的“喵”。
那声音像一根线,穿过暴雨,精准地拴住她心脏。
她循声走去,光柱扫过灌木,照见一团瑟瑟发抖的影子。
小缺缩在树根凹陷处,雨水顺着树皮流到它头顶,把原本蓬松的毛黏成一条条,像被墨染坏的毛笔。
它抬头,瞳孔在强光下缩成针尖,却不再逃,只是冲她“咪”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像委屈,也像撒娇。
清欢蹲下去,膝盖立刻被泥水浸透,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像一条冰冷的蛇。
她伸手,小缺却往后缩,耳朵贴在脑后,露出粉白的耳廓,像两瓣被风雨打落的玉兰。
“别怕,是我。”
她声音放软,像把嗓子泡进温水。
雨点砸在她手背,生疼,她却不敢缩,怕再吓跑它。
僵持几秒,小缺终于向前半步,鼻尖碰了碰她指尖,凉而湿,像一块被雨泡软的玉。
清欢松口气,把书包转到胸前,拉开最大一格,掏出唯一干燥的东西——
她的校服外套,叠得方方正正,袖口还留着洗衣液的山茶味。
她把外套铺在泥地上,形成一个临时岛屿,再把小缺轻轻抱上去。
猫在她掌心颤得像一片落叶,却不再挣扎,只把尾巴绕到她手腕,像一条松散的绳,把自已交付。
她一手抱猫,一手撑包,包布很快湿透,雨水顺着纤维流到她手肘,滴进袖口,像细小的冰锥。
风更狂,伞成了必需品,却也是奢侈品。
清欢四下张望,灌木丛旁竖着一块旧宣传板,泡沫板面早被晒得发白,边缘裂成锯齿。
她过去,用膝盖抵住板子,双手用力,“咔嚓”一声,掰下一条半米长的泡沫条,再对折,用鞋带绑成“人”字形骨架,再把书包布蒙上去,用回形针别住,一把丑得离谱的临时伞,诞生了。
伞面太小,只够遮住她与小缺的上半身,雨水立刻把裙摆打成深色的地图,地图边缘不断扩展,像被蚕食的领土。
她抱着猫,蹲在泡沫伞下,听暴雨在头顶敲鼓。
雨点砸在泡沫板,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咬。
小缺缩成球,下巴搭在她臂弯,呼噜声细若游丝,却固执地响着,像在说:别放弃我。
清欢低头,看见自已手背被雨水冲得皮肤发皱,指节处透出淡青,像被水泡过的宣纸,稍一用力就会破。
她忽然想起医生的话:
“避免受凉,避免情绪波动。”
此刻,她全占了,却生不出悔意,反而想笑,嘴角刚弯,雨水就灌进去,咸而冷,像掺了冰的盐水。
时间被雨声拉成浓稠的糖浆,流不动。
她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小腿失去知觉,像被抽掉骨头的蛇,软而麻。
小缺却在这时抬头,耳朵转动,瞳孔缩成针尖。
不远处,有脚步声,踩着积水,发出“哗啦哗啦”的沉重。
清欢循声望去,手电光柱里出现一个人影:
黑色雨衣,帽子被风吹落,露出湿漉漉的额发,发尖滴着水,像细小的瀑布。
是慕时野。
他手里举着一把真正的伞,黑色,伞骨被风压得反向弯起,像一张拉记的弓。
光柱扫过他脸,照出紧绷的下颌,以及那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眼睛。
“沐清欢!”
他喊,声音被风撕得破碎,却精准地落在她耳里。
那一刻,她像被按了重启键,麻木的四肢重新灌入血流,心脏却跳得更乱,像有人在里面打翻了一筐玻璃珠。
慕时野冲过来,雨衣下摆扫过灌木,水珠四溅。
他蹲在她面前,伞面倾向她,自已大半个肩膀暴露在雨里,瞬间湿透。
“找了你半座校园!”
声音低而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松了口气的颤。
他低头,看见她怀里的猫,以及那把丑得可怜的泡沫伞,瞳孔微微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傻瓜,”他声音更低,“怎么不说一声?”
清欢想笑,却先打了个寒颤,牙齿相撞,发出“咯咯”的脆响。
慕时野伸手,掌心贴上她手背,温度滚烫,像一块刚出炉的瓷。
“能站起来吗?”
她摇头,膝盖发软,像被抽掉电池的玩偶。
他不再问,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已转身,背对她,蹲下。
“上来。”
声音被雨声盖过,却重重砸在她心口。
清欢犹豫半秒,把小缺先递给他,猫在他臂弯缩成球,竟没反抗。
她俯身,趴在他背上,手臂绕过他肩,指尖碰到他雨衣领口,冰凉,却带着l温。
他起身,动作极稳,像抱一片羽毛,又像背整个风暴。
泡沫伞被风掀翻,吹进灌木丛,发出“啪”一声脆响,像谢幕的掌声。
黑色大伞重新撑起,伞面倾向她,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在他肩头积成一条细小的瀑布,却再也打不到她。
回宿舍的路,像被雨水重新刷过,每一步都踩出新的涟漪。
慕时野走得很慢,怕颠到她,也怕滑倒。
小缺缩在他胸前,尾巴缠住他手腕,像一条松散的绳,把三人临时绑在一起。
清欢把脸贴在他背,隔着雨衣,听见他心跳,咚——、咚——、咚——,急促,却有力,像暴雨里唯一的鼓点,为她打拍。
她忽然想起,自已从未在这样的雨里,被谁背过;也从未在这样的雨里,听见除了自已心跳之外的第二道声音。
路灯在雨幕里晕成一轮轮毛边月亮,光斑落在他们脚下,像被水冲开的银箔。
走到紫藤长廊,风终于小了,雨却更密,像无数细小的针,落在伞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替她哭。
长廊尽头,宿舍楼的灯一盏盏亮起,像被谁依次点燃的星火。
慕时野在楼前停下,没进去,只微微侧头:“能走吗?”
清欢点头,从他背上滑下,膝盖仍软,却勉强站稳。
小缺被移交到她怀里,猫抬头,冲他“咪”了一声,像说谢谢。
他把伞倾向她,自已站在雨里,黑发被水洗得发亮,像浸水的墨。
“快回去,热水洗澡,姜茶,听见没?”
声音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清欢点头,抱紧猫,转身,一步、两步……
第三步,她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像一条细小的河。
她忽然折返,把猫往他怀里一塞,自已踮脚,伸手,用袖口去擦他脸上的水。
袖口湿透,却带着她的l温,像一块小小的熨斗,熨平他眉间紧蹙的褶皱。
慕时野愣住,睫毛在雨里颤了颤,像被惊飞的鸟。
“谢谢你。”
她声音轻,却带着笑,像雨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说完,她抱回猫,跑进宿舍楼,白裙被风吹得鼓起,像一朵终于盛开的昙花,在夜色里一闪,就消失在门后。
雨继续下,却小了。
慕时野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她袖口的温度,像一块刚被点燃的炭,热得他指尖发颤。
他低头,看见自已鞋面那里沾着一点泥,泥里混着猫毛,白而细,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他伸手,把伞收起,雨水顺着伞骨滑下,在他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倒映着宿舍楼最后一盏灯,以及他嘴角突然弯起的弧度。
而宿舍楼某个窗口,清欢抱着猫,站在窗帘后,看他转身,走进雨里。
她低头,小缺在她臂弯呼噜,像在说:别怕,花开过了。
她伸手,指尖碰到窗玻璃,冰凉,却不再觉得冷。
窗外,雨声渐远,像一场落幕的交响乐,最后一个音符,落在她心口,轻轻——
“咚”。
那一刻,她听见花开的声音。
很轻,却足以让整座暴雨夜的校园,暂停半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