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下课铃像被拉长的松紧带,松手时“啪”地一声,整座教学楼晃了晃。
窗扇陆续被支起,书本合上的声音像潮水往回倒灌,学生们涌出教室,脚步踩在水泥走廊上,发出沉闷又雀跃的鼓点。
沐清欢落在最后,她把药盒推进帆布包最里侧,拉链拉到尽头,确认不会掉出来,才抬眼。
教室里灯管已熄一半,吊扇还在转,风把讲台上的粉笔灰扬起,像一场迟迟不肯落地的雪。
她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袖口,在脉搏上停了一秒,像提醒:别走太快。
楼梯间人声鼎沸,她贴着墙根下楼,每一步都踩在阴影里。
笃行楼外,晚霞铺了记天,颜色从橙过渡到粉,再被梧桐叶剪成碎片,落在她白色裙摆上。
裙摆是棉麻的,洗过多次,纤维里藏着晒不干的肥皂香,与风一撞,就掀起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也撞在她小腿,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像未完工的河流,静静躺在那里,生怕被谁发现流速异常。
操场方向传来哨声,尖而短,是篮球社集训的信号。
她本打算去图书馆,脚步却自已拐了个弯,沿着综合楼墙根,绕到看台后侧。
那里有一扇小铁门,常年半掩,门轴缺油,推开时“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
门后是田径场最偏僻的角落,沙坑久未翻修,边缘长出细弱的稗草,风一过,草尖互相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像替谁保守秘密。
她就站在沙坑外,白色帆布鞋前尖沾了灰,像不小心踩碎的星光。
风从跑道那头涌来,掀起她裙摆,裙角先鼓起,再缓缓落下,像昙花在最黑夜里尝试绽放,又瞬间收回花瓣。
她伸手按住,手指与布料相触,发出窸窣的叹息。
指节很细,肤色在夕阳下近乎透明,能看清皮肤下淡紫色的细小管道,像叶脉,也像雪地里即将被踩碎的冰纹。
篮球社的集训已进入折返跑环节。
慕时野排在最左道,他弯腰,双手撑在膝盖,汗水顺着眉骨滴到跑道,溅起一小撮尘。
江淮肆在右侧,喘得比他还厉害,却仍有余力开玩笑:“野哥,再跑下去,心脏该报警了。”
慕时野笑,汗水滑进嘴角,咸得他眯起眼,却正好看见看台后侧那抹白。
风把裙摆吹得贴在小腿,又瞬间鼓成半圆,像一盏被风提着的灯,灯芯是少女微微低着的颈。
他直起身,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被教练哨声喝住:“慕时野,加跑一组!”
他只好折返,经过起跑线时,他把速度放慢,用只有自已和风能听见的声音说:“等我。”
清欢没听见,但她看见他忽然回头,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像一柄被雨打湿的剑。
她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住铁栅栏,生了锈的铁丝从网格里伸出,勾住她一缕头发,微微疼,却让她更清醒。
训练结束,人群散去。
慕时野把外套搭在肩,朝她走来,脚步由急到缓,像怕惊起草丛里的麻雀。
夕阳在他身后一寸寸下沉,影子被拉得极长,先抵达她脚边,像一条无声的河。
“怎么跑这儿来?”他问,声音低,带着刚运动完的沙哑。
清欢把被勾住的那缕头发轻轻解下,指尖沾了铁锈,红得极淡,像不小心抹上的胭脂。
“图书馆人太多,我透口气。”
她没提心脏,也没提药,只把帆布包往身侧挪了挪,拉链发出细小的“呲啦”,像替她说谎。
他点点头,没追问,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矿泉水瓶盖,浅蓝色,与她下午喝的那瓶一样,内侧印着很小的“再来一瓶”。
他把瓶盖放进口又拿出来,反复几次,塑料齿刮过指腹,发出轻微的“咔哒、咔哒”,像犹豫的节拍器。
“中奖了,给你。”
他说得随意,耳根却红,被夕阳照得几乎透明。
清欢伸手,指尖碰到他掌心,汗水与l温混在一起,像刚被晒过的溪水,热得她险些缩回。
她把瓶盖握在手心,没说话。
风又来了,裙摆再次鼓起,这一次,她没按。
慕时野低头,看见她小腿侧边有一块极淡的淤青,是上午课间在楼梯拐角被人撞的,当时她只皱了皱眉,没出声。
他蹲下去,用拇指轻轻碰了碰那块青紫,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疼吗?”
清欢摇头,却在他抬头时,看见他睫毛上沾着汗,像碎钻,一闪一闪,闪得她鼻尖发酸。
“我带你去找校医。”
“不用,快好了。”
“那去洗个手,铁锈脏。”
他说完,先一步往器材室走。
那里有水龙头,常年滴漏,下面长着一小片青苔,像被谁打翻的墨。
清欢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踩在云上。
水龙头拧开,水“哗”地冲出,冲在他指尖,再溅到她手背,冰凉,却让心跳愈发清晰。
他侧头看她,突然开口:“下周月考,你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
“考完……一起去图书馆?我占座。”
声音低到几乎被水声盖住,却重重砸在她耳膜。
她点头,幅度极小,却足以让裙摆再次扬起,像昙花终于悄悄张开一条缝,露出里面最柔软的蕊。
水声停了,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分针移动。
慕时野甩了甩手,水珠落在她裙摆,瞬间被吸收,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像不小心滴上的墨梅。
他抬手,似乎想替她拂去,又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扯了扯自已衣角,说:“走吧,晚自习铃快响了。”
回教学楼的路上,路灯一盏盏亮起,像有人在夜空按下的琴键。
他们并肩,中间隔着半臂,影子却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轮廓。
走到紫藤长廊入口,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下午被折成小方块的扣分单,递给她。
“背面,我写了东西。”
清欢接过,指尖触到纸张温热,像摸到他心跳。
她没立刻打开,只把瓶盖与单子一起放进帆布包最里侧,拉上拉链,声音轻却郑重,像给某份契约盖了章。
长廊深处,晚风穿藤而过,叶片互相碰撞,发出潮水般的声响。
清欢走在前面,白裙被风掀起,像一朵迟迟不敢盛开的昙花,终于在夜色里悄悄舒展。
她不敢回头,却知道他在后面,像知道月亮一定会跟着自已走。
走到尽头,她停步,侧身,让他先过。
慕时野经过时,带起一阵带着汗味的暖风,那风掠过她耳际,像一句无声的晚安。
教室灯光明亮,通学们已在背书。
清欢回到座位,把包塞进桌洞,手指碰到那瓶未兑奖的矿泉水,瓶壁微凉。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从包里取出那张扣分单,在桌斗里展开——
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小字:
“下次别站在铁丝网旁,风大,昙花会疼。”
字迹略潦草,却一笔一画,像刻在她心膜上。
她合上单子,把脸埋进臂弯,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窗外,晚风掠过梧桐,叶片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为一场尚未绽放的盛开鼓掌。
而那片白裙,终于悄悄落回膝盖,像昙花合上花瓣,却把香气留在风里,留在他经过的地方,留在十六岁最暗也最亮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