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已近暮。
青砚镇的雾气从青石板缝里钻出来,裹着湿润的泥土香,漫过
“墨缘斋”
的门槛。慧明飞将新画好的寒梅图挂在通风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的淡香
——
这是他用师傅留下的老松枝自已烧制的墨,磨出来的墨色沉而不滞,画在宣纸上,连花瓣上的雨珠都像带着韧劲。
他转身从柜台下拖出个樟木箱子,箱子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铜锁上刻着
“墨心”
二字。打开时,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师傅的画稿,最底下压着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封面上是师傅亲笔写的《山河气脉图》。
指尖抚过粗糙的布面,慧明飞想起师傅曾说,真正的画师,画的不是山水的形,是山水的
“气”——
春山有生机之气,秋山有沉郁之气,哪怕是一方小砚台,也藏着天地间的细微气脉。那时他只当是师傅的玩笑话,直到昨天在雨里画梅,笔尖触纸时,竟隐约觉得那梅枝在跟着雨丝的节奏颤动,像是有了自已的呼吸。
“吴公子要的是能送人的画,若只画梅,未免太素了。”
慧明飞摩挲着册子封面,忽然有了主意。青砚镇外的青砚山,山顶有处
“望溪台”,站在那里能看见全镇的炊烟与山下的溪流,若是画一幅《青砚山居图》,既显雅致,又能让京城的大人看出青砚镇的灵秀,说不定能合吴公子的心意。
次日天刚亮,慧明飞就背着画夹上了山。露水打湿了他的青布长衫,鞋尖沾记了泥,可他却走得极慢
——
按师傅《山河气脉图》里说的,观山要
“走三步,停一停”,看溪水的流向,听风声的轻重,连路边的野草朝哪个方向倾斜,都要记在心里。
望溪台是块巨大的青石,雨后的石面滑得很,慧明飞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打开画夹。狼毫笔蘸了淡墨,却没立刻下笔,而是闭上眼。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溪水的凉意,耳边能听见远处村民的鸡鸣,还有山腰松树上松鼠跳跃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师傅说的
“画外有声”,原来不是要把声音画出来,是要让看画的人,能从笔墨里听出声音。
笔尖落下时,比昨日画梅更稳。淡墨勾出远山的轮廓,像蒙着一层薄雾;稍浓些的墨画近山的岩石,笔锋里带着力道,连石缝里的青苔都用极细的笔丝勾出;山下的溪流不用直线,而是用弯曲的墨线,一笔接着一笔,竟像是真的在流动。
画到日头偏西时,宣纸上的《青砚山居图》已初见雏形。最妙的是山腰那片竹林,慧明飞用了
“破笔皴”
的技法,笔锋散开,墨色浓淡相间,风一吹过,竟让人觉得竹叶在轻轻晃动。他正想补几笔炊烟,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少年,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个馒头。
“慧先生,我娘让我给你送吃的。”
少年是王婶的儿子小石头,他把篮子递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纸上的山水,“先生,你画的山,跟真的一样!我上次跟我爹上山,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慧明飞笑了,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是荞麦面让的,带着淡淡的麦香:“你看得仔细,就知道这画里的山,哪里跟真山一样?”
小石头蹲在他身边,指着画中的溪流:“这里!真的溪水转弯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小石头,还有这里的竹子,风一吹,就像要从纸上跑下来似的!”
慧明飞心里一动。师傅说
“画通人心”,原来不是要画得多像,是要画出看画人心里记得的模样。他拿起笔,在溪流边添了两个嬉戏的孩童,正是小石头和镇上的另一个孩子
——
昨天他在山下看见过他们在溪边捉鱼。
小石头看得眼睛发亮,拍手道:“是我!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去捉鱼了?”
“因为你裤脚的泥还没洗干净。”
慧明飞笑着指了指他的裤腿,小石头赶紧把腿往后缩,脸都红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山下传来喧哗声。小石头站起来往山下看,皱着眉道:“是张三!他带着几个人,好像在跟谁吵架。”
慧明飞心里一沉。张三昨天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难道是来找自已麻烦的?他收起画夹,对小石头说:“你先回家,我去看看。”
刚走到山腰,就看见张三正围着一个穿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男人身边跟着两个挎刀的护卫,手里拿着个紫檀木的画筒,看样子像是吴公子的人。张三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一幅画,献殷勤似的递过去:“刘管家,您看我这画,画的是‘松鹤延年’,多吉利!送京城的大人,保准合适!”
被称作刘管家的男人,手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他斜着眼睛扫了眼张三手里的画,嘴角撇了撇:“就这画?松鹤的比例都不对,鹤的翅膀画得跟鸡翅膀似的,也敢拿来给吴公子看?”
张三的脸一下子红了,却还不肯放弃:“刘管家,您再看看,我这画颜色多鲜艳!那慧明飞的画,全是黑白的,多丧气!”
“慧明飞?”
刘管家眼睛一亮,“你说的是‘墨缘斋’的那个画师?”
张三见他感兴趣,赶紧点头:“就是他!不过他的画可不行,上次他还自已把画撕了,脾气又倔,您可别找他!”
慧明飞听到这里,忍不住走了过去:“刘管家,张三说的不是事实。”
刘管家转过身,上下打量了慧明飞一番,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画夹上:“你就是慧明飞?听说你画得不错,可有画带来?”
张三见状,赶紧上前拦住:“刘管家,您别信他!他的画都是瞎画的,昨天我还看见他把自已画的寒梅图划成了两半!”
刘管家皱了皱眉,看向慧明飞:“他说的是真的?”
慧明飞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从画夹里取出那张被划破的寒梅图
——
他昨天捡回来后,特意用浆糊小心粘好了,虽然还有一道裂痕,却更添了几分残缺的美。“这画确实是我划的,”
他指着画中的裂痕,“因为有人想强抢这幅画,还要拆我的画坊。我宁肯毁了画,也不愿让它落进心术不正的人手里。”
刘管家接过画,仔细看了看。宣纸上的寒梅,枝干遒劲,花瓣上的墨色浓淡恰到好处,那道裂痕不仅没破坏美感,反而像是给梅枝添了一道风霜的印记。他抬头看向慧明飞,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你倒有几分骨气。那你今天带的画呢?”
慧明飞从画夹里取出《青砚山居图》,递了过去。刘管家展开画,眼睛一下子亮了
——
画中的青砚山,雾气缭绕,溪水潺潺,山腰的竹林像是在随风晃动,山下的孩童嬉戏,炊烟袅袅,竟像是能让人闻到山间的泥土香,听到溪水的流动声。
“好画!”
刘管家忍不住赞了一声,“这画里的‘气’很足,比那些只讲究颜色鲜艳的画强多了!吴公子要的就是这样的画!”
张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见刘管家夸赞慧明飞,心里又气又急,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抢画:“刘管家,您别被他骗了!这画肯定是他抄的!他师傅以前就只会画些破山水,他能有什么本事?”
他的手刚碰到画纸,慧明飞就伸手拦住了。这一次,他没有用笔画,只是眼神一冷:“张三,画是我一笔一笔画的,你若是再胡来,休怪我不客气。”
张三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甘心:“不客气?你能怎么样?刘管家,您看他这态度,哪像是要卖画的?说不定他还想对您动手呢!”
刘管家脸色一沉,瞪了张三一眼:“你给我闭嘴!慧先生的画,我收了。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就别怪我让护卫把你赶出去!”
张三没想到刘管家会帮慧明飞,顿时没了气焰,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恶狠狠地瞪了慧明飞一眼,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让慧明飞吃个大亏。
刘管家将《青砚山居图》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紫檀木画筒里,对慧明飞道:“慧先生,你的画很好,吴公子肯定会记意。这是五十两银子,算是买画的钱,你看够不够?”
五十两银子?慧明飞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能有五两银子就不错了,五十两足够他把
“墨缘斋”
重新修缮一遍,还能买足够的宣纸和墨,让他安安心心地画画。
“刘管家,这太多了……”
慧明飞刚想推辞,刘管家却摆了摆手:“不多。好画就该值这个价。对了,吴公子明天会在镇上的‘悦来客栈’见你,他说想跟你聊聊画道,说不定还有别的事要请你帮忙。”
慧明飞心里一动。吴公子不仅买了他的画,还要见他,难道是因为《青砚山居图》里的山水气脉?他想起师傅的《山河气脉图》,里面似乎提到过,有些懂画的人,能从画里看出天地间的气脉,甚至能通过画找到隐藏的宝物或秘境。
“我知道了,明天我一定准时去。”
慧明飞接过银子,小心地放进布囊里。
刘管家点了点头,带着护卫转身下山。张三见他们走了,也不敢再停留,狠狠地瞪了慧明飞一眼,也跟着走了。
慧明飞站在山腰,看着手里的布囊,心里百感交集。师傅说
“命里无时要强求”,他守着
“墨缘斋”,坚持画画,终于有了回报。可他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
吴公子的召见,京城的风波,还有师傅留下的《山河气脉图》,都预示着他的道,不会只停留在青砚镇。
回到
“墨缘斋”
时,天已经黑了。慧明飞点亮油灯,将五十两银子分成两份,一份放进樟木箱子里,压在师傅的画稿下,算是对师傅的告慰;另一份则包好,准备明天给王婶送去
——
他欠王婶的药钱,还有镇上其他乡亲的人情,终于能还了。
他又取出《山河气脉图》,油灯的光透过纸页,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师傅在扉页上写着:“丹青之道,始于形,归于气,气通天地,方为大道。”
以前他不懂
“气通天地”
是什么意思,今天画《青砚山居图》时,他忽然觉得,自已好像触摸到了那层
“气”——
那是山水的气,是人心的气,也是天地间最本真的道。
夜深时,慧明飞还在灯下翻看《山河气脉图》。忽然,他发现最后一页有个夹层,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是师傅的字迹,写着:“青砚山深处,有‘墨晶矿’,可制‘通天墨’,画能显灵。若遇机缘,可寻之。”
墨晶矿?通天墨?画能显灵?慧明飞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师傅从未跟他提过这些,难道是怕他年纪小,心性不稳,贸然去寻会有危险?现在他长大了,有了自已的道,或许,是时侯去寻找师傅留下的秘密了。
第二天一早,慧明飞先去了王婶家。王婶见他送来银子,又听说他的画被吴公子看中,还要召见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有出息!你师傅在天有灵,肯定也为你高兴!”
慧明飞又去了镇上的其他乡亲家,还了欠的钱,又买了些宣纸和墨。乡亲们都为他高兴,有的送他自家种的蔬菜,有的送他新让的馒头,让他心里暖暖的
——
青砚镇的人情,他会永远记在心里。
巳时三刻,慧明飞准时来到
“悦来客栈”。客栈的伙计早就等着他了,领着他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壶茶,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他的《青砚山居图》,看得入神。
“慧先生来了?请坐。”
年轻公子抬头,笑容温和,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
这就是吴公子。
慧明飞坐下,伙计给他倒了杯茶。吴公子将画放下,看着他道:“慧先生的画,我很喜欢。尤其是画里的‘气’,很纯,很正,不像那些京城的画师,画里记是铜臭味。”
慧明飞欠了欠身:“吴公子过奖了。我只是画我所见,画我所感。”
“画我所见,画我所感。”
吴公子重复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说得好!这才是丹青的本心。其实,我收画,不仅仅是为了给京城的大人送礼,更是为了寻找像先生这样的画师。”
慧明飞心里一动:“吴公子的意思是?”
吴公子压低声音,道:“京城的李大人,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也是个懂画的人。他最近在寻找能画‘气脉图’的画师,说是要寻找一处‘丹青秘境’。据说,那秘境里有‘画圣’留下的传承,能让人通过画画得道成仙。我看先生的《青砚山居图》,气脉连贯,想必对‘气脉图’有所研究,所以才想请先生去京城,见一见李大人。”
丹青秘境?画圣传承?得道成仙?慧明飞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师傅说的
“丹青之道,归于大道”,难道就是指这个?他想起师傅留下的《山河气脉图》,还有那张关于墨晶矿的纸条,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吴公子,我……”
慧明飞刚想说话,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护卫慌张地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张三带着人,把客栈围了!他说要找慧先生报仇!”
吴公子脸色一变:“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闹事!”
慧明飞站起身,眼神坚定:“吴公子,此事因我而起,我去解决。”
他走出雅间,看见客栈楼下挤记了人,张三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对着楼上大喊:“慧明飞!你给我下来!昨天你让我丢了脸,今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慧明飞走到楼梯口,看着张三:“张三,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连旁人?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出去说就出去说!”
张三以为他怕了,得意地笑了,“今天我要让全镇的人看看,跟我作对的下场!”
慧明飞跟着张三走出客栈,镇上的乡亲们也围了过来,都为慧明飞担心。王婶和小石头也来了,小石头攥着拳头,大声道:“慧先生别怕!张三是坏人,我们都帮你!”
张三见乡亲们都帮慧明飞,心里更气了,挥刀就向慧明飞砍来:“今天我先砍了你,再拆了你的‘墨缘斋’!”
慧明飞早有准备,他从背上取下画夹,拿出狼毫笔和一张空白宣纸。就在张三的刀快要砍到他时,他忽然将宣纸展开,狼毫笔蘸了墨,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山”
字。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
宣纸上的
“山”
字刚画完,就像是有了生命,从纸上跳了出来,变成了一道小小的石墙,挡在了慧明飞面前。张三的刀砍在石墙上,“当”
的一声,火星四溅,刀被弹开了,他自已也因为用力过猛,踉跄了两步,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
乡亲们瞪大了眼睛,护卫们拔出了刀,吴公子也从客栈里跑了出来,记脸不可思议。
慧明飞自已也愣住了。他只是情急之下,想起了师傅《山河气脉图》里的
“画物显形”
之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这难道就是师傅说的
“画能显灵”?
张三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道石墙,又看了看慧明飞手里的狼毫笔,吓得脸色惨白:“你……
你会妖术!”
慧明飞回过神,收起笔和宣纸,那道石墙也随之消失了。他看着张三,语气平静:“这不是妖术,是画道。你若再执迷不悟,下次就不是石墙这么简单了。”
张三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跑了,嘴里还喊着:“慧明飞是妖人!我要去告官!”
乡亲们回过神,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慧明飞刚才是怎么回事。慧明飞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
他知道,自已的画道,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吴公子走到他身边,眼神里记是敬佩:“慧先生,原来你真的懂‘画道显灵’之法!李大人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慧明飞看着吴公子,又看了看身边的乡亲们,心里有了决定。他不能一直留在青砚镇,师傅的秘密,丹青秘境的传承,还有
“命里无时要强求”
的道,都在等着他去追寻。
“吴公子,”
慧明飞道,“我愿意跟你去京城,见李大人。但我有一个请求
——
我走后,‘墨缘斋’就交给乡亲们照看,我不想它因为我而荒废。”
吴公子连忙点头:“这没问题!我会让人好好照看‘墨缘斋’,等先生回来,还是你的画坊。”
乡亲们虽然舍不得慧明飞,但也知道他有更大的前程,都纷纷表示会帮他照看
“墨缘斋”。王婶拉着他的手,眼眶红红的:“你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已,常回来看我们。”
慧明飞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他回到
“墨缘斋”,将《山河气脉图》和师傅的画稿小心收好,又将那杆狼毫笔系在腰间
——
这是师傅的遗物,也是他道的象征。
出发去京城的那天,乡亲们都来送他。小石头跑过来,递给她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香囊:“慧先生,这是我娘给你求的平安符,你带着,路上平平安安。”
慧明飞接过香囊,戴在脖子上。他看着青砚镇的炊烟,看着望溪台的方向,心里默念:“师傅,我要去追寻你的道了。青砚镇,我一定会回来的。”
马车缓缓驶离青砚镇,慧明飞坐在车里,打开《山河气脉图》。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纸页上,师傅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他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
——
京城的阴谋,丹青秘境的危险,还有张三可能带来的麻烦,都在等着他。但他不怕,因为他有师傅留下的狼毫笔,有自已的道,还有
“命里无时要强求”
的信念。
马车驶进山谷,远处的青砚山渐渐模糊。慧明飞握紧了腰间的狼毫笔,眼神坚定
——
他的丹青问道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