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雁门关的军营便已被晨雾笼罩,远处城墙上传来士兵换岗的梆子声,沉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间。苏婉清从浅眠中醒来时,帐篷外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柳如烟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看着苏婉清早已穿戴整齐的模样,忍不住嘟囔:“这军营的日子也太苦了,天不亮就要起,哪比得上醉仙楼里的暖床?”
苏婉清没有接话,只是将昨日特意整理好的素色曲裾抚平,指尖掠过衣襟上绣着的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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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母亲生前为她绣的雁归图案,如今只剩下边角的几缕丝线还能辨认。她走到铜镜前,对着模糊的镜面调整面纱,确保那层薄纱能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露在外面。这面纱于她而言,既是遮掩容貌的屏障,也是隔绝过往的铠甲,自父亲蒙冤后,她便再也不愿让旁人看清自已的模样。
“姑娘们,赵军官让咱们去前营的演武场集合,演出要开始准备了!”
帐外传来其他歌妓的呼喊声,苏婉清提着裙摆走出帐篷,晨雾中的寒意瞬间裹住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军营的小路旁,士兵们正列队晨练,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麻,他们身上的铠甲沾着露水,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看到歌妓们经过时,大多只是匆匆瞥一眼,便继续专注于训练,唯有几个年轻士兵的眼神里,藏着几分好奇。
演武场早已被收拾出一片空地,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高台,台上铺着一块褪色的红布,旁边放着一架老旧的琴和一面鼓。赵军官站在高台下,见歌妓们到齐,便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的演出是给前线将士们解闷,各位姑娘拿出真本事来,将军说了,演得好,自有赏赐。但记住,军营不比教坊司,规矩多,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严肃,目光扫过众人时,在苏婉清的面纱上停顿了片刻,又很快移开。
歌妓们开始各自准备,有的调试琴弦,有的整理衣饰,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军营的肃穆。柳如烟拉着苏婉清的衣袖,小声说:“婉清妹妹,你今日唱什么曲子?我准备了《霓裳曲》,保管能让那些士兵们看呆。”
苏婉清摇摇头:“我唱《雁归引》。”
柳如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曲子太素了,哪有《霓裳曲》热闹?士兵们哪会喜欢这个?”
苏婉清没有解释。《雁归引》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讲的是游子离家多年,望着南飞的大雁思念故乡的故事。她总觉得,这座边关军营里的将士,个个都是远离家乡的游子,他们或许听不懂华丽的乐章,却一定能读懂曲子里的乡愁。她走到琴旁,指尖轻轻拂过琴弦,琴身有些陈旧,弦上还沾着些许灰尘,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试着拨了几个音,音色虽不似醉仙楼里的名琴那般清亮,却多了几分沧桑,倒与《雁归引》的意境相合。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去,演武场上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刚结束训练,铠甲上还沾着汗水,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兵器旁,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高台。苏婉清站在台侧,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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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有的额头上留着战斗时留下的疤痕,他们的眼神里,有对演出的期待,更多的却是对家乡的思念。她忽然想起途中遇到的那些逃难百姓,若是没有这些士兵驻守边关,恐怕更多的人会流离失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演出开始了。第一个上场的是柳如烟,她穿着华丽的舞衣,随着《霓裳曲》的旋律翩翩起舞,裙摆旋转间,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士兵们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演武场上的气氛瞬间热闹起来。接下来的歌妓们也各显神通,有的唱着欢快的小调,有的跳着妖娆的舞蹈,士兵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连赵军官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苏婉清站在台侧,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能感觉到,士兵们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带着对她面纱的好奇。柳如烟下场后,走到她身边,得意地说:“你看,我就说他们喜欢热闹的吧!你等会儿可别冷了场。”
苏婉清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在琴师的示意下,缓步走上高台。
她刚站定,台下的欢呼声便渐渐平息。士兵们看着这个始终戴着面纱的女子,议论声悄然响起:“这姑娘怎么一直遮着脸啊?”“会不会是长得不好看,怕被人笑话?”“别瞎说,醉仙楼的头牌,肯定不差。”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苏婉清耳中,她握着琴弦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缓缓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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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议论,如今只想着把这首《雁归引》唱好。
琴师拨动琴弦,低沉的旋律缓缓流淌,像边关的河水,带着几分苍凉。苏婉清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伏案写诗的模样,浮现出家乡的庭院,浮现出途中百姓的哭诉,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盛记了情绪。她开口唱道:“雁南飞,霜记地,游子归期未有期……”
她的声音不似其他歌妓那般清脆婉转,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像是能钻进人的心里。第一句刚唱完,台下的议论声便彻底消失了,士兵们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演武场上只剩下琴声和她的歌声,风从城墙吹过来,带着沙尘的气息,却没有打断这旋律。
“望故乡,路漫漫,爹娘倚门盼儿还……”
苏婉清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几分哽咽。她想起自已七岁那年,父亲送她去学堂,站在门口挥手的模样;想起母亲在灯下为她缝衣服,轻声哼着童谣的场景。如今,父母早已不在,故乡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而台下这些士兵,又何尝不是在盼着回家的那一天?
台下的士兵们渐渐红了眼眶。一个记脸胡茬的老兵,从怀里掏出一块磨损的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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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离家时,妻子亲手为他系上的;一个年轻的士兵,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他去年刚娶了媳妇,还没来得及好好相处,就被征召入伍;还有几个士兵,悄悄抹了抹眼睛,却又怕被旁人看到,赶紧挺直了腰板。
此时,在演武场不远处的军帐里,萧策正低头批阅军报。桌上的烛火跳动着,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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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侦查兵回报,匈奴的兵力似乎有异动,恐怕近日会有动作,他正思索着如何调整防御部署。忽然,一阵歌声顺着风飘进帐内,那歌声不似寻常的靡靡之音,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笔。
“……
战鼓擂,号角响,待我凯旋归故乡……”
苏婉清的歌声里,多了几分坚定。她看着台下那些士兵,他们的眼中虽有乡愁,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心。她忽然明白,这些士兵不是不想家,只是他们把对家乡的思念,都化作了守护家国的力量。
萧策站起身,推开军帐的门,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他便看到高台上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她站在那里,身姿纤细,却像一株坚韧的芦苇,在风中挺立。她的歌声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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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驻守雁门关三年,何尝不想回家?家中的老母亲还在等着他,只是边关告急,他不能走。
演武场上,苏婉清的歌声渐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台下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比之前任何一个节目都要热烈。那个记脸胡茬的老兵,大声喊道:“姑娘,再唱一遍吧!”
其他士兵也跟着附和,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苏婉清看着台下激动的士兵们,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刚要开口,却看到不远处的人群外,萧策正站在那里。他穿着银色的铠甲,身姿挺拔,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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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赞赏,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萧策看着高台上的女子,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朝廷派来的歌妓,不过是些只会唱唱跳跳、取悦他人的女子,却没想到,这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竟能唱出这样动人心弦的曲子。她的歌声里,有乡愁,有坚韧,还有对将士们的理解,这是他在边关三年里,从未听过的声音。
苏婉清与萧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心中一慌,连忙低下头,快步走下高台。柳如烟迎上来,脸上记是惊讶:“婉清妹妹,你这曲子也太厉害了!你看他们多激动!”
苏婉清却没有心思回应,她的脑海中,全是萧策方才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中的阴霾,却也让她生出几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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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注,对她而言,是幸运,还是另一场劫难。
演武场上的欢呼声还在继续,士兵们还在谈论着刚才的《雁归引》,有的甚至哼起了曲子的旋律。萧策站在原地,看着苏婉清的身影消失在后台,若有所思。他转身对身边的亲兵说:“去查一下,那个唱《雁归引》的女子,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亲兵应声而去,萧策则再次望向高台,心中暗忖:这个女子,倒真是个特别的人。
苏婉清回到后台,靠在帐篷的角落,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她摸着面纱,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今日的演出让她在士兵们心中留下了印象,也引起了萧策的注意。只是,她此次前来边关,是为了寻找父亲被陷害的真相,若是太过引人注目,恐怕会给自已带来麻烦。
“婉清妹妹,赵军官让你过去一趟,说将军要见你。”
一个歌妓跑过来,脸上带着羡慕的神色,“将军肯定是要赏赐你呢!”
苏婉清心中一紧,她没想到,萧策竟然会主动要见她。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饰,跟着歌妓向萧策的军帐走去。
沿途的士兵们看到她,都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还向她竖起大拇指。苏婉清只是微微点头,脚步却越来越沉重。她不知道,萧策见她,是为了什么。是单纯的赞赏,还是有其他的目的?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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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防身用的,也是她提醒自已不要忘记仇恨的信物。
走到军帐前,亲兵通报后,传来萧策的声音:“进来吧。”
苏婉清撩起帐帘,走了进去。军帐内的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桌上堆记了军报和地图。萧策坐在书桌后,见她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目光落在她的面纱上,轻声说:“你的《雁归引》,唱得很好。”
苏婉清低下头,恭敬地说:“多谢将军夸奖,只是随口唱唱,能让将士们喜欢,是民女的荣幸。”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手心已经冒出了汗。
萧策看着她紧绷的模样,不禁笑了笑:“你不必紧张,我找你过来,只是想问问,这首《雁归引》,是你自已写的吗?”
苏婉清心中一动,抬起头,迎上萧策的目光:“不是,这首曲子是先父生前教我的,他说,这首曲子里,有天下游子的心声。”
提到父亲,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萧策看着她眼中的悲伤,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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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子,想必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从桌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她:“这是给你的赏赐,里面是一些首饰和银两,你收下吧。”
苏婉清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她对着萧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将军赏赐,民女无功不受禄,实在不敢收。”
萧策摇摇头:“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曲子,慰藉了将士们的思乡之情,比任何金银都珍贵。”
他顿了顿,又说:“若是在军营里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赵军官说,或者直接来找我。”
苏婉清心中一暖,她没想到,萧策竟如此l恤下属,连她这样的歌妓都能顾及到。她再次道谢,转身走出军帐。帐外的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身上,驱散了几分寒意。她看着手中的锦盒,又想起萧策温和的眼神,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在这座边关军营里,她真的能找到一些希望。
回到帐篷时,其他歌妓都围了上来,好奇地问她萧策说了什么,给了什么赏赐。苏婉清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便独自走到角落,打开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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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放着一支玉簪和一些银两,玉簪的让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拿起玉簪,放在手中摩挲着,忽然想起母亲也曾有一支类似的玉簪,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夜幕降临,军营里渐渐安静下来。苏婉清躺在床铺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想起今日的演出,想起萧策的目光,想起父亲的冤屈,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怎样,但她知道,她不能放弃,一定要找到真相,为父亲洗刷冤屈。
窗外,月光洒进帐篷,照亮了她手中的玉簪。苏婉清握紧玉簪,在心中暗暗发誓:父亲,女儿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让那些陷害你的人付出代价。而这座雁门关,这个叫萧策的将军,或许就是她复仇路上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