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夜晚,比训练营更寂静,却也潜藏着更令人窒息的暗流。幻梦被安置在一处精巧的别院,陈设华美,却似金丝鸟笼。院外守卫森严,明为保护,实为监视。
裴之焱并未急于占有她。接连数日,他只是在夜深时前来,屏退左右,沉默地坐在阴影里,看她。
有时,他会命她起舞。不必是宫中那支惊艳四座的异域之舞,而是更随性的,甚至只是随着窗外风声轻轻摆动。他的目光像实质的探针,刮过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寸肌肤,试图找出那惊人相似表象下可能存在的破绽。幻梦便跳,舞姿依旧带着西域的奔放与力量,却在流转回眸间,刻意掺入一丝生涩的模仿与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目光不再总是大胆迎视,时而会像受惊般飞快垂下,却又在下一刻,忍不住抬起眼睫,偷偷觑他,那眼神里混杂着对强大主宰者本能的好奇、一丝不甘屈服的野性,以及一种想要取悦眼前人、证明自已价值的努力。她将杀人的技巧与冷静的盘算,完美隐藏在看似笨拙的迎合与这复杂矛盾的情绪之下。
有时,他会饮酒,一杯接一杯。酒气氤氲中,他锐利的眼神会稍稍模糊,那冰冷的铠甲仿佛裂开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沉郁的痛苦。他会长时间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试图藏起锋芒、努力表现出温顺的眸子,看向另一个灵魂。
“你从何处来?”他问过,声音因酒精而沙哑。
她并未立刻表现出惊惶,反而像是被勾起了某种骄傲,下巴微扬:“来自沙漠另一边,有最烈骏马和最美葡萄的地方。”随即,那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染上一抹真实的阴霾,“……后来,只剩黄沙和血了。”她语焉不详,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愿多谈的、被磨钝了的伤痛。
他不再追问,只是目光更深沉了几分。
幻梦耐心地织着她的网。她烹茶,动作依旧带着异域的大开大合,却会刻意放轻放置杯盏的声响;她研墨,在他处理军务时并不一味安静,偶尔会好奇地瞥一眼摊开的地图,又在他看过来时,像被捉住般迅速移开视线,带着点被抓包的小小狼狈;她在他偶尔流露出疲惫时,不会只是叹息,反而可能会递上一杯浓酽的、西域风格的茶汤,语气直接:“喝了提神。你们中原的茶,太淡。”
她在观察,学习,调整。裴之焱比她预想的更警惕,也更复杂。他并非单纯的武夫,书房中兵法国策堆积如山,幕僚往来皆非凡俗。他对皇帝确有疏离,但那份忠诚似乎刻入骨髓,难以动摇。
但这正合她意。越是坚固的堡垒,从内部的崩塌才越彻底。
机会在一个雨夜悄然来临。裴之焱似乎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朝堂争执,带着一身湿冷寒气与未散的怒意回府。他挥退所有人,独坐在厅中,指节用力按着眉心。
幻梦端着一碗气味浓烈的、据说是西域驱寒汤药的陶碗,大步走近。她直接将碗递到他的面前:“喝了。”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碗,只是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射向她。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落入衣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危险的寂静。
忽然,他伸手,却不是接碗,而是猛地攥住她递碗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蹙眉。她没有惊呼,只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厉色,像被突然套上锁链的豹,但那光芒很快被压下,转化为一种混杂着疼痛和不解的倔强凝视。
“将军这是何意?”她声音绷紧。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脸上浮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冤枉的、带着野性的愤怒:“谁派我来?我是你从皇帝那里要来的!如今除了你这笼子,我还能属于哪里?!”她甚至试图抽回手腕,尽管徒劳。
“像她……”他低语,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伪装的裂痕,那里面翻涌着极深的困惑与痛楚,“太像了……像得令人心生警惕。”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她的手腕烙铁般烫人。幻梦立刻收回手,揉着迅速泛红发紫的腕部,狠狠瞪着他,胸膛因怒气微微起伏,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可理喻”。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那汤是什么?”
“毒药!”她没好气地顶撞回去,依旧气呼呼的,却别开了脸,泄露出几分委屈。
他竟真的端起了那只粗陶碗,审视了片刻,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显然极苦极辣,他眉头紧紧皱起。
放下碗,他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那里面有未散的怀疑,有更深的探究,也有一种……被她这直白的愤怒和别扭的关怀所触动的细微波动。
“以后未经传唤,不必近前。”他命令道,语气却不如方才冰冷。
“求之不得!”她硬邦邦地顶了一句,转身就走,背影挺直,带着未被折损的骄傲,只是揉着手腕的动作暴露了那一掐的疼痛。
裴之焱不再看她们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雨。
那一刻,幻梦在他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挣扎——对过去的懊悔,对眼前幻影的渴望,以及对巨大危险的直觉防备。
她知道,她赌对了。怀疑与吸引在他心中剧烈交锋。她的不驯、她的直接、她那带着刺的关怀,搅动了他死水般的内心。这一掐一怒,一疑一探,正是她需要的矛盾。怀疑会让他持续关注,而这关注,正是通往沉沦的阶梯。
她回到别院,脸上的怒意瞬间消散,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她轻轻抚过腕上刺痛的淤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轻轻抚过腕上刺痛的淤青。如通灼烧的烙印,提醒着她方才与危险擦肩而过的瞬间。
裴之焱的怀疑在她预料之中。一个与他记忆中禁忌幻影如此相似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宫宴,又被他以近乎挑衅的方式夺来,若他毫不设防,反倒配不上“战神”之名。
那突如其来的粗暴擒握,是试探,是警告,或许也是一丝失控的征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惘与痛楚,是她织网的第一根丝线成功缠绕上他心防的证据。
裴之焱,你感到不安了吗?
这不安,正是献给你的第一杯毒酒。
当你开始习惯这带刺的温暖,试图驯服这缕捉摸不定的野火时,便是引火烧身之始。
裴之焱似乎默许了这种不再剑拔弩张的距离。他依旧常来,沉默依旧是他最惯常的语言,但那夜狂风暴雨般的试探确未重演。只是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停留得愈久,也愈发沉黯,仿佛在审视一幅标注着陷阱与宝藏的异域秘图,耐心寻找着那条直抵核心的路径。
他偶尔会问起西域。问起灼人的沙漠,问起低垂的璀璨星空,问起那些早已被她仇恨的火焰焚毁的部族歌谣。幻梦便用那套精心编织、细节栩栩如生的说辞回应,声线里揉着几分被时光稀释的怅惘,却绝不显得哀戚。她甚至会主动提起某些鲜活的碎片——篝火炙烤羊肉的焦香,烈酒滚过喉咙的灼烫,赛马时耳畔呼啸的风声。这些带着温度与气味的“真实”,被她信手拈来,点缀在谎言的脉络间,使其愈发坚不可摧。
她耐心蛰伏,如通沙海中优雅而致命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行踏入陷阱。
时机再次降临。边关军情急奏,裴之焱于书房彻夜未出,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绷的铁石气息。翌日清晨,他带着一身未散的疲惫与冷厉推门而出,眼底覆着血丝,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幻梦“恰好”端着一盅汤品迎面走来。她并未低头,反而迎着他的目光,步伐稳而慵懒,臂弯间的金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清响。那汤盅被她并不十分“恭谨”地托着,反倒像捧着一件寻常物什。
裴之焱脚步顿住,锐利的视线扫过她明艳的脸庞,最终落在那盅热气袅袅的汤上。
寂静在晨光中拉长。
“是什么?”他开口,嗓音因熬夜而低哑粗砺。
“解乏的汤。”她答得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拘小节的坦然,“闻着你书房硝火气重了一夜,顺手煮了。”她没有用敬称,语气里有一种近乎自然的关切,却又毫不卑微。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但疲惫如细微的裂隙,悄然侵蚀着惯常的冷硬。
他未发一言,只侧身示意她进入。
书房内,军报舆图凌乱铺陈,弥漫着墨、铁与冷冽的松烟气息。幻梦目不斜视,径直将汤盅置于案几空处,动作利落,没有丝毫迟疑畏缩。
她转身欲走,他却忽然道:“留下。”
她回身,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会磨墨吗?”他指向砚台,似乎打算书写。
“西域女儿,不精此道,”她直言,唇角却弯起一抹野性的笑,“但若将军不嫌粗陋,试试又何妨?”
她不等他回应,便主动上前,跪坐于案旁,执起墨锭。她研磨的动作并不优雅,甚至有些生疏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力量感,腕间金铃偶尔轻颤,发出细碎声响。她毫不掩饰地打量这间充斥着他个人意志的书房,目光坦荡,如通巡视自已领地的母豹。
裴之焱提笔蘸墨,落笔于纸。室内一时只剩纸笔沙沙与墨锭转动之声。一种不通于以往的氛围在弥漫——并非臣服,也非对抗,而是一种带有张力的、近乎平等的静谧。
时间流逝。他搁下笔,揉按着眉心,目光无意间落在她研磨的手腕上——前几日留下的青紫指痕仍未尽褪,在她蜜色的肌肤上依然显眼。
他的动作有片刻凝滞。
幻梦察觉他的视线,研磨的动作非但未停,反而更用力了几分,使得那淤痕愈发凸显。她甚至抬起眼,直直看向他,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挑衅般的笑意,仿佛在问:看够了么?
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试探,而是直接以指尖轻触那抹淤痕。指尖冰凉,与肌肤相触,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还疼?”他问,声音依旧低沉,却剥去了几分冷冽。
幻梦迎着他的目光,非但不躲,反而将手腕更往前送了送,笑容愈发恣意:“将军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她语气里听不出怨怼,倒像是朋友间的调侃,却又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暧昧,“若是心疼,下次力道轻些便是。”
裴之焱深不见底的黑眸锁着她,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是一种被直接挑明了的、复杂难辨的兴味。他并未因她的放肆而动怒。
他收回了手,指尖似乎残留着她肌肤的微温。
幻梦不再多言,重新垂眸研磨,唇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妖冶的弧度。
看啊,裴之焱。
坚冰并非只能靠畏缩的l温去融化。
有时,一团毫不掩饰、大胆灼人的火焰,更能让它崩裂。
她无声地笑了。
这场狩猎,正以她独有的方式,步步逼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