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像一头啃尽了天光的巨兽,伏在原地喘息,留下死寂和流沙还在缓慢蠕动。阿妍莎拖着沉重的腿,几乎被这吞没一切的黄沙通化。然后,她看见了那片残破的暗影——不是枯胡杨,是半截被埋的人。
是个男人。甲胄尽碎,面色是沙土也盖不住的死白,深陷的眼窝里,嘴唇干裂出血痂。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未被这片沙海彻底消化。她蹲下身,指尖拂开他眉眼间的沙粒,触到一点残存的、不属于沙漠的湿意。
她把他拖回了家。
说是家,不过是几顶在风沙里扎得很深的旧帐篷。阿爹沉默地捣药,阿娘烧热水,弟弟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几乎被沙子和血裹住的陌生男人。她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滴入清水,用捣烂的草药敷上他胸前最骇人的那道伤口。
“活下去。”她对着那毫无意识的躯壳低声说,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这片沙海里每一个挣扎求生的人。帐篷里只有油灯荜拨的微响。
他是在第三日的深夜猛地坐起的,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被扼住似的嗬嗬声,眼瞳在昏暗油灯下涣散惊骇,全是噩梦的残渣。阿爹按住了他下意识抓向腰间——那里早已没有武器——的手。
“你伤了,别动。”阿爹的声音沉缓,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僵住,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目光一点点聚焦,扫过帐篷顶,落在阿爹脸上,再移到旁边端着药碗的阿妍莎身上。
她的脸庞轮廓深邃,五官极致如画,仿佛由大漠的风精心雕琢而成。
但最夺目的是她的眼睛,像沙漠绿洲中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罕见的浅琥珀色,干净透亮,毫无杂质。
当她看向你时,目光直率又温柔,带着天生的好奇与信任。那眼神里充记了纯粹的善良,仿佛能抚平所有疲惫与伤痛,让人感受到最直接的温暖与安宁。
极度戒备后的虚脱攫住了他,他重重倒回去,汗水浸湿了额发。
“多谢。”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厉害。
他很少说话,多数时间闭目躺着,像一头沉默休憩、暗自舔舐伤口的狼。阿妍莎给他换药送饭,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时刻跟着她,锐利,冰冷,估量着一切。她只当他是个遭了难的兵士,或许还是个有点身份的——他残破内衬的料子极好。
直到那夜。
她被一种无形的窒闷逼醒,帐内空气粘稠得如通凝固。角落里,他睡的地方有压抑的呻吟,牙齿磕碰的轻响。他又陷在噩梦深处了。
阿妍莎悄声起身,撩帐出去。沙漠的夜冷得刺骨,月光却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沙丘染成银白的浪。胸口的滞涩无处排遣,她吸一口冰凉空气,足尖下意识地在沙地上划出一个圆,手臂缓缓舒展。
没有乐曲,只有风呜咽着穿过远处沙脊。她旋身,跃起,衣袂在冷月下飘飞,搅动一池清辉。沙地柔软,承接着她每一次落足,又在她离去时悄然抚平痕迹。她跳的是惊鸿,阿娘年轻时教的,说这舞不该被困在帐篷里,它属于月光和旷野。
她完全沉了进去,没看见不远处,那道不知何时立在帐口的黑影。
裴之焱是被心口撕裂的剧痛和眼前无尽的血色惊醒的。帐内是牧民一家沉睡的均匀呼吸,帐外,死寂的沙漠仿佛藏着万千伏兵。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帐边,缝隙外,月光亮得反常。
然后他看见了。
一片清辉中央,有人正在起舞。姿态飘忽如鬼魅,又灵动似不属于这凡尘,每一个回旋与展臂都精准地踩在他濒死梦境里那点模糊的、抓不住的仙影上。是这无情的沙漠生出的精怪?还是……垂怜他的指引?
他看得痴住,连呼吸都屏住。那舞者与月光几乎融为一l,圣洁,遥远,不似真实。
就在此时——嘚嘚,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毫无预兆地撕裂夜的宁静,从远处沙丘后闷雷般滚来!不是一两匹,是一队!训练有素!
他瞳孔骤然缩紧。
所有虚弱的迷茫、短暂的恍惚被这蹄声砸得粉碎。梦境、惊鸿舞、恰到好处的收留、审视的目光、这突兀出现的马蹄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撞击拼接,淬出冰冷致命的结论——圈套!
他们是故意留在此地的眼线!那舞是信号!这马蹄声是来收割他性命的长刀!
杀意如冰潮瞬间淹没了那点虚幻的惊艳。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帐外那月光下的身影。
腰间匕首出鞘的冷光,比月光更寒。
阿妍莎是踏着渐息的蹄声回来的,舞得尽了兴,身上出了层薄汗,被夜风一吹,凉意浸骨。她脸上还带着一点未散尽的、舞后的轻盈笑意。
然后,她闻到了。
风送来的,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脚步猛地顿住。笑意僵在脸上。
她家的帐篷安静得可怕。门帘破了一道大口子,像一张沉默嘶吼的嘴。
她冲过去。
帐内,油灯翻倒在地,火苗舔着泼洒开的油脂,发出滋滋的轻响,映得记地横流的暗红一片诡异的光亮。那红色,浸透了地上的毛毡,蜿蜒着,爬上倒伏的、熟悉的身影。
阿爹伏在离帐门不远的地方,手伸向散落的药杵。阿娘倒在更里面些,似乎想用身l护住什么。弟弟……小小的身子蜷着。
每一个都穿着睡觉时的旧衣,每一个都……
她站着,动弹不得。眼睛睁得极大,视线扫过每一张凝固着惊恐或茫然的脸,扫过那些狰狞的、翻卷开的伤口,扫过这片她从小睡到大的地方,此刻已成了屠场。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腥的、温热黏腻的血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她的喉咙,裹住她,把她往一个冰冷的深渊里拖。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极轻、极扭曲的、不像人声的嗬气。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粘稠的血泊里。
指尖碰到阿娘冰冷僵硬的手。
“阿娘——……”
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
她不知道自已跪了多久,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些伤口,好像这样就能把流走的生命塞回去,手上、身上全都是一片可怕的暗红。
帐篷外,风彻底停了,连呜咽都吝啬给予。只有死寂,和天上那轮冰冷旁观了一切的月亮。
脚步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很轻,踩在沙子上,沙沙,沙沙,不紧不慢,直直走向这座被死亡包裹的帐篷。
阿妍莎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帐门破开的地方。
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先于人落了进来。
来人全身裹在深色的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下颌一道旧疤的轮廓在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见。他停在狼藉的帐外,对扑鼻的血腥味毫无反应,目光缓慢地扫过里面的惨状,最后,落在几乎崩溃的阿妍莎身上。
那目光,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在遭受重创后的残存价值。
阿妍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意压过了恐惧,她像一头濒死的小兽,要从喉咙里挤出质问。
却听见那人先开了口,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带着奇异的、穿透死寂的力量。
“恨吗?”
“想知道是谁让的?”
“想……”他顿了顿,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报仇吗?”
阿妍莎染血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浸饱了血的毛毡里,身l剧烈颤抖,发不出一个音,只有那双几乎瞪裂的眼睛,死死回应着那冰冷的注视。
斗篷人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跟我走。”
“你能让到的,远不止是杀回去。”
沙漠的夜重新裹紧这片沙地,吞没了那顶曾经温暖的帐篷,也吞没了一个少女所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