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阴路,问鬼神。
小心!小心!
01
这事儿是关于一个叫陈静的姑娘。
你知道,就是那种在写字楼里上班,安安静静的,画得一手好画,平时话也不多,挺普通的一个女孩。
你要是在地铁上看见她,可能一转眼就忘了长什么样。
但就是这么个普通姑娘,后来却一头撞进了普通人一辈子都碰不上的邪事里。
这事的起因,是她弟弟,陈磊。
陈磊刚大学毕业,阳光开朗,跟姐姐关系特好,父母双亡的俩人,也算是相依为命。
结果天有不测风云,她这个宝贝弟弟,去年七月十四号,在汇鑫大厦一个工地上出了意外,人就这么没了。
官方的说法很标准:意外事故。
公司赔了钱,工头作了证,警察走了程序,这事儿就算结了。
所有人都劝陈静想开点,但她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她觉得不对劲,哪儿都不对劲。
你想想,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平时爬山能甩开我们一大截,身手矫健的跟个野猴子似的,怎么就在一个十二楼的脚手架上,意外掉下去了
别说她不信,我都不信。
从葬礼回来,她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后来听她室友说,那段时间她就魔怔了。
她没哭,也没闹,就是一遍一遍地翻陈磊的遗物。
最后,她从陈磊的一条牛仔裤口袋里,翻出了一个特奇怪的东西——一枚被手汗浸透、捏得变了形的护身符。
那护身符,不是你们在庙里求的那种印刷精美的平安符。
它特别粗糙,就是一张黄纸,折成三角形,上面用朱砂画的那个符,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的涂鸦,但看着又让人心里发毛。
就是这枚护身符,成了陈静偏执的开始。
她总觉得这是个线索,于是她拿着那玩意儿,到处去问,去查。
她去找了陈磊的同事,可那些人一看到她,就跟见了鬼一样,支支吾吾,躲得飞快。
她又去找那个工地的负责人,结果人家连门都没让她进,隔着保安就一句话:赔偿已经付清了,有事找我们律师。
你看,所有正常的门,都对她关上了。
这事儿就这么拖了一个多月,陈静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她瘦得脱了相,眼神里却烧着一团火,昼夜不熄。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她决定自己的调查。
她手里唯一的线索,是陈磊手机里最后那段二十七秒的视频。
那段视频所有人都看过,就是对着天空拍的,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都没有,警方也分析过,结论是无任何有效信息。
但陈静不信,她觉得,弟弟一定在风里说了什么。
我也劝过她很久,但没有一点用。
后来,她从网上下载了音频编辑软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戴上降噪耳机,一帧一帧地去听那段风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你们想象一下,连续几天几夜,你的耳朵里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高空中气流摩擦产生的、巨大而单调的轰鸣。
她室友说,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能听到陈静房间里传出那种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她屋里哭。
你还别说,就在第五天凌晨,她快要精神崩溃的时候,还真让她找到东西了。
02
她发现了一个只有0.3秒单独截取出来的片段里,把背景噪音过滤到极限,然后反复播放。
在不知道第几百遍的时候,她终于听清了。那是两个被风撕扯得变了调的、带着极度恐惧的字音。
第一个是:……峰哥……
第二个是:……跑……
峰哥。跑。
李峻峰,那个工头,那个唯一的目击证人。
这个发现,让陈静瞬间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她觉得她抓住了凶手的尾巴。
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这段处理过的音频,再次去了警局。
接待她的,还是之前负责案子的张警官,说实话,那是个好警察,年轻,有耐心,也很有同情心。
他没有敷衍陈静,而是把她请到会客室,认认真真地把那段处理过的音频听了好几遍。
听完后,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给陈静倒了杯水,很诚恳地对她说:
陈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说实话,我个人也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但是,我们把音频发给技术部门的同事了,他们的结论是,这段人声噪音干扰太严重,并且也没有什么确定的信息,所有在法律上,它构不成一份有效的证据。
陈静当时就急了,她说:可是能听到名字!峰哥!就是李峻峰!
张警官叹了口气,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那是李峻峰的问询笔录。
我们已经重新找李峻峰谈过话了。他承认事发前确实和陈磊在天台聊过几句,提醒他安全。
他说陈磊当时可能是在跟他打招呼。这个解释,我们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证据。
陈小姐,你明白吗法律需要的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而不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推测。
没有新的物证或者人证,我们真的没办法。
我后来想,压垮陈静的,可能不是凶手的狡猾,而是这种现实的无力感。一个好人,一套程序,却共同组成了一堵她永远也无法翻越的墙。
正常的剧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一个悲伤的姐姐,一个所谓的悬案,他们最终都会被时间冲淡。
但陈静的故事,显然不属于正常剧本。
就在她和张警官见面的当晚,她的笔记本电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发件人的地址是一串乱码,没有主题,也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
她点开了附件。
那是一张照片,画质清晰,感觉是用专业相机和镜头拍的。
照片里的人,是她自己,背景,是警察局的门口。
照片上的她,正低着头往外走,脸上是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的、失魂落魄的表情。
拍摄的角度,是在马路对面的高楼上。像一只鹰,在天上冷冷地俯视着她。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PS加上去的、鲜红色的仿宋字体,每个字都像用血印上去的。
别查了。
03
我后来跟她当时的室友聊过,她告诉我,收到邮件后的陈静,彻底变了。
之前她是不甘,是偏执,像一头想把笼子撞破的困兽。
但从那一晚开始,她变得异常安静,那种安静,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像一块被烧红的铁,在被缓缓浸入冷水时,发出的那种嘶嘶的、熄灭的声音。
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她室友害怕她出事,报了警,但警察来了也敲不开门,就在大家准备破门的时候,她自己把门打开了。
她室友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陈静的样子。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吓人,她说自己没事,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然后,她就开始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把她弟弟陈磊所有的遗物又重新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看,一遍一遍地摸。
那感觉,不像是在找线索,更像是一种……告别,或者说,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就在第三天下午,她从那枚被她捏得变形的护身符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个护身符,是用很厚的黄纸做的,里面是中空的。
陈静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符的边缘,发现在夹层里,塞着一张被反复折叠、揉得像咸菜干一样的纸条。
纸条上没有求救信,没有遗言,只有一个用圆珠笔写下的、潦草的地址:
西龙区三巷,香烛店。
我为了调查这件事,在几个月后,也去过那个地方。
西龙区,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快被遗忘的角落,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和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会让你感觉时间倒退了三十年。我费了好大劲,才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阴暗潮湿的小巷尽头,找到了那家无名香烛店。
店很小,没有招牌,门口挂着两串褪了色的纸灯笼。
我走进去的时候,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火、灰尘和纸钱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眼睛发酸。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瘦得像根竹竿,正戴着老花镜,用毛笔在一个纸人上画五官。
我说明了来意,提到陈静和陈磊的名字。他画画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皮,从老花镜后面打量了我半天。
你是记者他问,声音很沙哑。
我点了点头。
他放下笔,慢悠悠地说:有些事,不是你们记者能写的。写了,也发不出来。发出来了,对你,对他,都没好处。
我递过去一包烟,告诉他我不是为了写稿,只是朋友,想知道真相。
他沉默着,拆开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后面,他的眼神变得很飘忽。
真相他嗤笑一声,这年头,谁还稀罕那玩意儿。那小伙子,出事前三天来过我这儿。他说他总觉得工地上不干净,老感觉有东西盯着他,我卖了他一道‘清净符’,现在看来,是没用上。
我问他,陈静是不是也来找过他。
他点了点头:那姑娘,比她弟还拧。她来这不是求符,是问路。我告诉她,阳间的债,最好在阳间了。非要下去问个明白,就怕请上来的是另一笔债。
什么意思我追问。
意思就是。他把烟灰弹在地上,盯着我说,我给她指了条路,去找黄婆婆,但那条路,是不能回头的。
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听到了黄婆婆这个名字,和走阴这个词。
老头告诉我,黄婆婆不是神棍,也不是算命的。她更像一个……中间人,或者说,摆渡人。
她做的不是法事,是生意,她能用某种法子,让活人的魂,暂时离开身体,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问你想问的话。
那地方,就是阴间我当时问。
老头摇了摇头,吐出一个烟圈:是不是阴间,我不知道。去过的人,回来后都绝口不提。我只知道,黄婆婆的生意,规矩大过天。她不收钱,但你要跟她做交易。交易的内容,她说了算。而且,不保证你能平安回来。
一些门,打开了,就关不上了。这是那个香烛店老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可以想象,当陈静从老板那里听到这些话时,她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去相信这种近乎天方夜谭的民间传说。
但对那时候的她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路了。
那堵由规则和人情构成的现实高墙,她撞得头破血流,墙的另一边,凶手在对她发出嘲讽的警告。
她除了选择翻过这堵墙,去另一个世界寻找答案,已经别无选择。
根据她室友的回忆,陈静从香烛店回来后,就一直在等。
等一个日子。
04
七天后,也就是陈磊去世的第四十九天,俗称尾七。
据说,这是死者魂魄离世的最后一天。
那天下午,陈静给室友发了条短信,说她要出趟远门,可能要几天后才回来。
然后,她就走了,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布包,坐上了去往老城区的公交车。
黄婆婆的家,在迷宫一样的小巷最深处。没有门牌号,唯一的标记,是门口一棵早就死了、只剩下光秃秃树杈的槐树。
陈静就在那棵槐树下,站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巷子里最后一丝光也被吞噬。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握住了那扇斑驳木门上冰冷的、兽头状的铜环。
咚,咚,咚。
她敲了三下。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里,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她以为屋里没人,准备再次敲门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吱呀声,响了起来。
不是开锁的声音,而是门闩从里面被缓缓抽动的声音。
木门,开了一道缝。
里面是一道比外面,更浓稠、更深邃的黑暗。
一只干枯、瘦长,像是鸟爪一样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陈静的手腕。
那只手的皮肤又冷又硬,像是在摸一块石头。
陈静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进了门里。
砰!
身后的木门,重重地关上了。
05
那扇门关上发出的砰的一声,像是一道分界线。
外面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都市,而门里,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充满腐朽气味的独立王国。
陈静的室友告诉我,陈静回来后,连续一个月都在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她永远置身于一个绝对黑暗、绝对安静的房间里。
她说,那地方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空气流动的触感,但她能清晰地看到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就坐在她对面。
那就是黄婆婆。
屋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桌子上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
灯芯烧得很旺,火苗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绿半黄的颜色,把黄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照得像一张古庙里的木雕。
黄婆婆没有请她坐,也没有跟她寒暄。
她那双灰白色的、没有焦距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陈静,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她心里燃烧的那团复仇的火焰。
阳间的路,你不肯走。非要来走我这座阴间的桥,你可知走一趟的代价是什么黄婆婆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听,像是两块干枯的树皮在互相摩擦。
陈静当时已经豁出去了,她哑着嗓子说:我什么都愿意给。
黄婆婆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我要的,是一个承诺。她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陈静的心口,你下去,可以问,可以看,但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属于那里。你不能把任何东西……带回来。
我答应。陈静毫不犹豫。
黄婆婆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的表情。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一场彻头徹尾的、对一个现代人认知体系的野蛮冲击。
那不是装神弄鬼,而是一套流程严密、充满诡异仪式感的操作。
黄婆婆先是拿出一个小瓷碗,从一个黑色的陶罐里,倒出一些粘稠的、像是朱砂又比朱砂颜色更暗的液体。
我猜那里面混了血,因为陈静在梦里,总说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黄婆婆用一根全新的毛笔,蘸着那液体,在陈静的眉心、左右手心,分别画了一道符。
那符的笔画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冰冷的笔尖划过皮肤时,陈静说她感觉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往她肉里钻。
画完符,黄婆婆又从屋角一个药柜里,拿出几味干枯的、叫不上名字的草药,扔进一个正在炉子上熬煮的、黑乎乎的瓦罐里。
没过多久,一股像是烧焦的草根混合着泥土的、极其苦涩的味道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那就是过桥汤。
当那碗像墨汁一样漆黑的汤药被推到面前时,陈静犹豫了。
那东西散发出的气味,让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
喝了它。黄婆婆催促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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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静闭上眼,端起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那碗汤又苦又涩,滑入喉咙时,像是在吞一把沙子。
放下碗,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像是瞬间被抽干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做完这一切,黄婆婆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盘得非常油润的玉佩,塞进了陈静冰冷的左手手心。
那玉佩的形状很特别,是一只蝉。
这是压魂石。
黄婆婆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蝉,生于土,死于木,通阴阳。到了下面,万一你感觉自己快要散了,或者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就死死捏住它。记住,它救不了你,但能让你……记得住自己。
这句话,似乎成了后来所有恐怖事件的关键伏笔。
交代完最后一句,黄婆婆盘腿坐好,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印,嘴里开始念叨一些完全听不懂的音节。
那声音很低沉,没有起伏,像夏夜里没完没了的蛙鸣,听得人头皮发麻,昏昏欲睡。
陈静说,她就在那种声音里,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被强行从身体里剥离。
那不是睡着,睡着时意识渐渐模糊。
而她,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被一根一根地切断。
最先消失的,是听觉。
黄婆婆的念咒声越来越远,最后,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她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脑袋里一阵阵越来越响的、像是高压电的蜂鸣声。
然后,是视觉。
眼前那盏油灯的火苗,开始拉长、扭曲,变成一团没有形状的、黄绿色的光斑。
紧接着,光斑也开始褪色,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张缓缓抽掉所有色彩的黑白照片,最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最后消失的,是触觉。
她感觉不到身下那把硬木椅子的存在,感觉不到衣服和皮肤的接触。
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壳。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是左手手心里,那枚玉蝉传来的、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针扎似的冰冷。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你还存在,但你失去了所有证明你存在的凭依。
你就那么漂浮着,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的、纯粹的无里面。
在陈静的噩梦里,她每一次都会在这个阶段,被极致的恐惧惊醒,浑身冷汗。
但在那个真实的夜晚,她没有醒。她只是在那片虚无里,无助地漂浮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意识也快要被那片黑暗彻底吞噬、同化的时候,她听到了黄婆婆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像一个念头,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路,要自己走。铃响,就回头。
话音刚落,陈静感觉自己所在的这片虚无,猛地塌陷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下方传来。她的意识,像一颗被扔进深井的石子,开始急速地、身不由己地,向着一个更深、更黑、更冷的未知,坠落下去。
06
坠落感不知持续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间,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陈静的意识重新稳定下来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的、又无比陌生的街道上。
熟悉,是因为那条街的布局,正是她公司楼下的那条金融街。陌生,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出了故障。
我没法用语言准确地形容那个地方。陈静后来也说不清楚,但她画了下来。
在她的画稿里,那是个彻底的错误世界。
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但不是黑白照片那种有层次的灰,而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像陈年骨灰一样的死灰色。
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光线像是从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毛玻璃后面透过来,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所以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有影子。
最让人不安的,是那些建筑。
她公司那栋一百多米高的写字楼,从中间开始,以一个违反所有物理学常识的角度,诡异地向外扭曲着,像一根被高温烤化的蜡烛。
但它就那么凝固在半空中,既没有倒塌,也没有晃动。街边的路灯,灯柱是歪的,但灯泡却像向日葵一样,整齐地、无声地扭向一个看不见的光源。
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但偶尔,你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不是鬼,陈静说,那更像是一些……人形的污渍。
比如,在一个街角,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污渍,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弯腰捡东西的动作。
他弯下去,身体会像墨水一样在地上散开,然后又慢慢地重新汇聚成人形,再次弯腰。全程无声无息,像一段被损坏后、不断循环播放的影像。
整个世界,安静得让人发疯。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没有空气。陈静感觉自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的标本,连呼吸都成了一种错觉。
就在这时,那个属于黄婆婆的、冰冷的声音,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你要找的人,在当初出事的地方。跟着你的执念走,它会给你指路。
陈静一抬头,看向那栋扭曲的、像蜡烛一样的大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弟弟。于是,她开始朝那个方向飘过去。
是的,飘。在那个世界里,走路似乎是不需要的。只要你的念头够强,你就能移动。
越靠近那栋大楼,四周的景象就越混乱。建筑物的碎片、锈蚀的钢筋、破碎的玻璃,像标本一样悬浮在半空中,静止不动。她穿过一堵墙,来到了那个所谓的十二楼脚手架。
那地方,更是由一堆混乱的意象构成。几根锈蚀的钢筋,胡乱地拼接在一起,悬浮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上。
然后,她看到了她的弟弟,陈磊。
或者说,是陈磊的回响。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魂魄。那是一个被固定在死亡瞬间的、不断循环的事件。
只见一个和陈磊一模一样的人影,出现在脚手架的边缘。
他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在无声地呐喊。接着,一双同样由阴影构成的、模糊的手,从他背后伸出,猛地一推。
陈磊就从高空坠落下去。在坠落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像一个被打碎的人偶,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然后砰的一声,摔进下方的黑暗里,散成无数碎片。
但那不是结束。
几秒钟后,那些碎片又会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从黑暗中倒飞回来,在脚手架的边缘重新汇聚成陈磊的样子,脸上依然是那种极致的恐惧。然后,那双黑手再次出现,再次把他推下去。
一遍,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陈静疯了。她冲过去,想抱住那个不断坠落的弟弟,但她的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个回响中穿过去。她碰不到他,也无法阻止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死亡的瞬间。
那种痛苦和无力,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
黄婆婆的声音再次在她脑中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他被困在死前的执念里了。只有在他重新汇聚成形、被推下去之前的短暂瞬间,他的意识才是清醒的。你只有那个机会。
陈静明白了。她强忍着心如刀割的痛苦,等待着。
当陈磊的身影再一次在脚手架边缘凝聚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身影,在意识里呐喊:阿磊!是谁!是谁推的你!
那个身影脸上的恐惧,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他的嘴巴开合着,一个被拉长、变调,像是从一台破旧录音机里发出的声音,传进了陈静的脑海:
……峰……哥……他……推……我……跑……姐……跑……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那双黑手再次出现,又一次将他推入了深渊。
但陈静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李峻峰!就是他!
巨大的悲痛和复仇的快意,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她意识里疯狂地搅动。
也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像是金属摩擦玻璃的铃声,猛地在她脑海里炸响!
是黄婆婆的铃声!是回去的信号!
黄婆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回来!立刻!马上!
陈静的意识开始被一股力量向后拉扯。但她看着下方那片弟弟刚刚消失的黑暗,心中充满了不舍和怨恨。
她还想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阿磊!她不受控制地,在意识里最后呼喊了一声,并猛地回头,看向了脚手架。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样她永生难忘的东西。
在那个陈磊的回响刚刚消失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东西。那东西,无法用语言形容。
07
它不是实体,更像是一个……扭曲的洞。一团比四周的黑暗还要深邃、还要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思想的黑暗。
在那团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一个古老的、不男不女的、冰冷到极致的念头,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留下来吧……和你弟弟一起留在这里吧……
陈静的意识,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冻结了。她想逃,但已经晚了。
她感觉自己,被那个洞里伸出的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不是物理上的撞击。那更像……有什么冰冷的、粘稠的、像是什么液态金属一样的东西,顺着她的目光,强行流进了她的意识里。
她左手心里一直紧握着的那枚压魂石玉蝉,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滚烫!那种烫,像是把手直接按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痛得她意识都模糊了。
她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那些扭曲的建筑、悬浮的废墟、人形的污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地旋转、破碎。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也正在被这股力量撕成碎片。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念头,是黄婆婆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
呼——!
陈静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像一个溺水的人,刚刚被拖出水面。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黄婆婆家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
屋里,那盏半绿半黄的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一切,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是温的。她还在,她回来了。
她转过头,看向屋子中间。
黄婆婆,就坐在那把太师椅上。
陈静张了张嘴,想问问弟弟的事,想问问刚才的一切。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画面。
那个从头到尾都镇定自若、古井无波的瞎眼老太太,此刻,正用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她整个人,正尽力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缩进椅子里,像是要远离什么最可怕的瘟疫。
她的脸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了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惊骇与纯粹恐惧的、见了鬼的表情。
08
黄婆婆脸上那种极致的恐惧,并没有持续太久。
据我后来拼凑出的信息,陈静——或者说,那个东西——只是平静地从木板床上站了起来,对着那个吓得缩在椅子里的老太太,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表达一种礼貌的谢意。
然后,她就那么径直地走了出去,拉开门,回到了那个属于我们的人间。
她走后,黄婆婆立刻就消失了,那栋老宅被废弃,再也没人见过她。
我想,那个瞎眼的老太太,应该是看懂了。某个东西借着陈静的身体,从那个混乱的虚无之地回来了。
从黄婆婆家回来后的陈静,表现得……很正常。
她室友说,她回来后就洗了个澡,然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后,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打扫了房间,还给自己做了顿饭。她不再提起弟弟的事,也不再翻看那些资料。她就像一台被格式化后、重启了的电脑,干净,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而她弟弟的正义,也以一种诡異的、悄无声息的方式,降临了。
大约在她回来的半个月后,李峻峰死了。
他死在自己租的公寓里,警察破门而入时,他已经凉透了。官方结论是上吊自杀。
但我拿到的内部报告,却记录了几个无法解释的细节。
门窗是从内部反锁的,没有搏斗痕迹,但他死状极惨,脖子被绳子勒断,整个身体以一种人体不可能做到的角度扭曲着,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硬生生拧成了一团。
最诡异的,是他的手机。法医鉴定他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而他的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就是打给陈静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九分。
通话时长,只有一秒。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在那一秒钟里,陈静对他说了什么或者说,是让他听到了什么足以让一个壮年男人,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活活拧死。
李峻峰的死,被定义为畏罪自杀。因为就在他死前两天,他所在公司的老板,也出事了。
老板是在一次酒局后,自己开车回家的路上出事的。
根据交警的报告,那段路又平又直,没有任何障碍物,但他的车,却像疯了一样,接连撞上了路边的七棵行道树。
不是那种失控乱撞,而是极有规律的、一次又一次地,用车的侧面,精准地撞向每一棵树。
车被撞得像个废铁罐,他本人却奇迹般地只受了些皮外伤。
但他疯了。
他被从车里拖出来后,精神就彻底崩溃了。嘴里翻来覆去只喊着一句话:别推了!别推了!我错了!别再推了!
最后,他被鉴定为急性精神障碍,送进了精神病院。在一次催眠治疗中,他语无伦次地,把自己指使李峻峰,将陈磊推下高楼的全部罪行,都喊了出来。
你看,多么完美。一个畏罪自杀,一个疯癫招供。
陈磊的案子,就以这种方式,水落石出。所有人都说,这是天网恢恢,恶有恶报。
但我知道,那不是报应。
那更像是一个高超的艺术家,在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后,随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冷静,高效,带着一种非人的、欣赏作品般的优雅。
这件事结束后,我出于朋友的关心,也出于一名记者的本能,决定去见陈静一面。我必须要亲眼确认,我的朋友,她到底……怎么了。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很热情,约我第二天去她新租的公寓坐坐。
就是在那间公寓里,我看到了更诡异的景象。
她的新家,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里。一进门,我就感觉不对劲。屋里太干净了,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那种秩序感,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准备用来陈列标本的展柜。
空气里,有一股很淡、但无孔不入的怪味。那味道,和我后来在黄婆婆那个被废弃的老宅里闻到的,一模一样。是潮湿的泥土,混合着劣质香火的味道。
然后我发现,她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处理过了。客厅的电视机,用一块黑布罩着。墙上的相框,玻璃被取了下来。甚至连餐桌上的玻璃杯,都是不透明的磨砂材质。
她对我解释说,是最近不喜欢光。
她表现得天衣无缝。她记得我们大学时所有的糗事,记得我最喜欢喝的茶,她甚至还模仿我当时的语气,跟我开着玩笑。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寒意就越重。
我感觉我面对的,不是陈静,而是一个载入了我朋友全部资料的、完美的躯壳。
我们聊了很久,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我借口去了一下洗手间。
我心里有个念头,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
洗手间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梳妆镜,同样被一块黑色的绒布罩着。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住了那块布的一角,猛地向下一扯。
镜子里,倒映出我那张因紧张而有些苍白的脸。
镜子里的背景,是我身后客厅的景象。客厅里,陈静正背对着我,给我续着茶水。
一切,都很正常。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太多疑了。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目光,在镜子上,凝固了。
镜子里,那个背对着我的陈静的倒影,还保持着倒茶的姿势。
但是,她的头,却像一个玩偶一样,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违反人体构造的角度,缓缓地、无声地,转了过来。
镜子里的那张脸,正对着镜子里的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嘴,却在慢慢地、无声地,向两侧咧开。一直咧,一直咧,咧到了耳根,露出了一个巨大、夸张、充满了嘲笑的笑容。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我只记得,自己浑身发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她的公寓。
我没敢坐电梯,是一路从二十八楼的楼梯滚下去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陈静。她像是人间蒸发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错了。
09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开始在我的房间里,闻到那股熟悉的、潮湿泥土混合着香火的味道。
半个月前,我的手机开始在深夜,接到一些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我接起来,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像是高空中的、风的呼吸声。
一个星期前,我发现我总是会丢东西。一些很小的、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一支笔,一只袜子,一把钥匙。它们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
直到昨天晚上,我在电脑面前写稿时,透过电脑屏幕光阴的折射。我看到了!
我身后,就在房间的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暗。那团黑暗,和我从陈静的画稿里看到的,那个位于阴间的、吞噬一切的洞,一模一样。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写这些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警告后来人,也许,只是为了在极度的恐惧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证明我自己还存在。
现在,我又闻到那股味道了,很浓,就在我脖子后面。
我不敢回头,只能飞快地敲着键盘,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一停下来,那个站在我身后的阴影,就会把我也看成一个新的……空缺。
我害怕,等我再一回头,坐在这把椅子上的那个人,就不再是我了。
2000.09.31
10
最后的最后。
我还是去找了那间无名烛火店的老头,在他的指导下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
我最终摆脱了那团如鬼影般的黑雾。不幸的是,我就像个顽皮无知的孩童,无意间撕开了这个世界最恐怖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