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棺中惊魂
呜呜呜……娘啊……您怎么就舍得走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活啊……
嘀嘀哒——滴滴哒——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挣扎浮起,我被一阵凄厉的哭声和尖锐的唢呐声搅得头痛欲裂。想要睁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想动动手脚,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想开口喝止这恼人的喧嚣,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这是……怎么了
挣扎了许久,直到一阵悲切的话语飘进耳中——娘,您一路走好……——我才猛地清醒过来。
原来,我已经死了。
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听着我的孩子们为我哭丧。
这发现荒诞得让我几乎想笑。谁能想到,人死了,意识却未消亡我竟能以这种方式,参加自己的葬礼。
哭声愈来愈悲,唢呐声愈来愈响,我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我听得心疼,却连一句别哭了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是停灵的最后一晚。烛火的气味透过棺木缝隙淡淡渗入,守夜的亲属低声交谈,回忆着我生前的点滴。我听见小孙孙问:奶奶真的睡在里面了吗那一刻,胸口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
第三日清晨,棺木被轻轻抬起。我能感觉到自己悬空而起,抬棺的人脚步沉稳,一路平稳。风声、脚步声、压抑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送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一路唢呐长鸣,纸钱纷飞。我被抬到了山中一处选好的墓穴,那将是我以后永远的家。
下棺——仪式先生高声喊道。
紧接着,第一抔土落在棺盖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心头一颤。
接着,第二抔、第三抔……泥土如雨点般不断落下,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声音,也吞噬了光线。我的意识随着空间的挤压而逐渐模糊,仿佛也被这沉重的泥土一寸寸掩埋。
最后一丝感知消散前,我仿佛又听到了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
随后,万籁俱寂,一切归于永恒的黑暗。
2
墓中苏醒
不知道在棺中躺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恢复了意识。躺在无尽的黑暗中,我品味到了孤独。
而在孤独中,我听到了很多声音,有雨水打在土地上的声音,有树根奋力向深处扎根的声音,有蛇虫鼠蚁悉悉索索的声音。
还有孩子们来上坟时的哭声、说话声,后来,还有别人被下葬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埋葬的有我的儿女、孙辈、手下,我们一起在这片土地下归于尘土。
但有一天,我突然能动了,好像身体内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气,这股气游走之间,让我能抬起手臂、张开嘴巴,但却挣不开束缚。
又过了不知多久,山里来了一个人,大概是道士吧。
此处山明水秀、面朝东方,真是个风水宝地,正适合做修炼之所。
后来,他在附近山洞中住下,日日练功、打坐。偶尔也来坟前上一炷香,念叨几句道法自然。
这人在山中活到百岁,某天面向朝阳溘然辞世,少了这个伙伴,生活又归于平静,我又再次陷入意识深处,不再接收外面的声音。
太君,这里便是了。一个谄媚的声音穿透土层,惊醒了我的长眠。这座大墓是张家第一代家主的安息之地,已有数百年历史了。当年下葬时,场面何其盛大,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老爷们都来设祭台。据说墓里随葬的金银财宝,数都数不清啊……
太君这是哪门子的爵位我昏沉的意识逐渐清晰,这声音让我本能地生出厌恶。等等——这些人,是来盗墓的竟敢打老娘墓地的主意!
若不是此刻动弹不得,我定要教他们尝尝厉害。数百年的沉寂让我身体僵硬,但感知却格外敏锐。我要感谢我的子孙们,为我选了这般风水宝地:山明水秀,正对东方,数百年来吸纳日精月华,让我已修成不化骨,有金刚不坏之身。
而且,我也想起自己是谁了——张家第一代家主—张樘,当年率领手下猛士,手持大刀长枪抗击倭寇,守护这一方乡民的女将军!当年我是身着戎装下葬的,这墓中哪有什么金银财宝,唯有我生前的佩刀、弓箭相伴。
岁月流转,弓箭早已腐朽,但那柄伴随我征战沙场的大刀却依旧锋利如初。我的手指微微颤动,缓缓移向身侧,冰冷的刀柄入手的那一刻,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外面的交谈声越来越清晰:太君,从这里开挖,一定能直通棺椁……
我握紧大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吧,贼子们,正好助我重见天日。
泥土簌簌落下,第一缕光线透进墓室的刹那,我睁开了双眼。
3
刀光乍现
八嘎!一声粗哑的怪叫刺破墓室的沉寂,金银财宝在哪里这破地方空空荡荡!你竟敢欺骗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
这嗓音我太熟悉了——那种蛮横又故作威严的调子,瞬间将我拉回数百年前在战场上砍杀倭寇的血色回忆。指节因用力握刀而微微发白,沉睡多年的战意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太、太君息怒!另一道谄媚的声音急忙响起,汉语说得流利,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奴性,宝物定然是收在棺椁之中,这是大户人家下葬的规矩……
哼!果然是个数典忘祖的汉奸。
data-fanqie-type=pay_tag>
冰冷的杀意在我心中翻涌。是先劈了那聒噪的倭寇,还是先斩了这卖祖求荣的奸贼
哼!若是棺中再无宝物,日本军官的声音透着狰狞,你就等着以死谢罪吧!
不敢不敢!太君放心!汉奸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却仍卖力吆喝,来!再来三个人!咱们一人抬一角,一起用力!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数双手抵住了棺盖,积蓄的力量透过厚重的木材传递进来。
数百年的沉寂在这一刻被打破。我全身肌肉紧绷,腐朽的骨骼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眼中唯有棺盖那道逐渐扩开的缝隙。
一!二!三!
伴随着最后的号子,棺盖被猛地掀开!
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但我铜铸般的双眼毫无不适。在飞扬的尘土中,我一眼就锁定了那个穿着土黄色军装、腰挎军刀的日本军官。
哈哈哈哈——!我长笑一声,纵身跃出棺椁,大刀划破空气发出嗡鸣,倭奴!吃老娘一刀!
寒光乍现,直劈而下。
4
血染祖坟
横扫千军!
寒光闪过,面前的日本兵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身首异处。我手腕翻转,刀锋回转,又是一个完美的圆弧——周围一圈持枪的倭寇应声倒地,鲜血溅在斑驳的墓壁上。
不过瞬息之间,墓室外站着的日本兵全都成了刀下亡魂。我打量着他们奇特的军装,心中诧异:虽知倭人服饰与我朝历来不同,但这般短衣窄袖、土黄一色的打扮实在怪异,连发式都变得这般短促。呵,数百年过去,这些倭奴倒是越发忘本了。
思绪转动间,我已迈开脚步,朝着那连滚爬带想要逃走的汉奸追去。不过三五步便赶至他身后,刀光一闪,那人便惨叫倒地。
啊——!老祖宗饶命!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汉奸贾国仁抱着被斩伤的腿,涕泪横流,若是我不带太君……不,不带这些鬼子们来,他们就要杀了我爹娘啊!
安——静!我初开口时声音沙哑僵硬,如金石摩擦,但很快便流利起来,说!如今是哪朝哪个皇帝在位朝廷无能至此,竟让倭奴猖獗至此!
如、如今早已没,这些鬼子是三年前打进来的,已经占了小半个中国……
没有皇帝我眉头紧锁,回头瞥了眼那些倒毙的倭寇,纵然朝廷不在,我泱泱华夏岂容倭奴践踏难道就没有诸侯起兵抗敌
您老不知道啊,贾国仁忍着剧痛,声音里带着绝望,前朝闭关锁国,咱们中国早已落后于外国。洋人屡屡侵犯,先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烧杀抢掠。如今日本鬼子更是变本加厉……
他忽然哽咽起来:两个月前鬼子打来县城,守军弟兄们拼死抵抗了十天……整整十天啊!可是咱们枪炮不如人,兵力不足,最后全城百姓都上了城墙,还是……还是败了
他们用大炮轰,飞机炸,整个城几乎被夷为平地。我爹我娘……是我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带着鬼子来盗墓,是为了换钱买药……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
说到此处,贾国仁忽然挣扎着跪起身,重重磕下一个头:晚辈罪该万死,不敢求您饶恕。只求您让我回去……让我和爹娘死在一起。
他额头顶在染血的土地上,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我握刀的右手微微一顿,数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陌生时代的悲怆。
5
夜叉下山
那日山间事了,我从贾国仁口中得知,张家后人早在战火初燃时便已奔赴沙场。此次守城,子弟死伤殆尽,残存的几人也在城破之际选择了殉城。
听闻子孙们皆是为抗倭而死,我心中百感交集。悲的是血脉几近断绝,喜的是我张家人骨血里流淌的抗敌之志,数百年来未曾消减半分。
我将墓穴恢复原状,又将日本兵的尸身堆聚一处,引火焚毁。冲天的黑烟中,我唤醒长眠于此的旧部与后人。这片祖坟中,除我之外,尚有十八人修成毛僵,铜皮铁骨,不惧凡火、日光。
当她们得知倭寇再度犯我山河,一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立刻提刀下山。
至于贾国仁——他所言半真半假。他的父母确已亡故,却非死于炮火,而是被他气病身亡。他早已投靠日军,领着鬼子盗掘了多处祖坟,我的墓葬不过是他清单上的又一目标。此等卖祖求荣之辈,留之无益,我便一刀结果了他。
下山后,我们一十九具僵尸专挑深山老林而行。这日正穿越一片密林,忽遇一行道士。
不好!阴气冲天!是僵尸群!为首的道长厉声喝道,霎时间桃木剑、五帝钱、符箓齐出,金光闪烁间已然布下阵势。
且慢!我急忙上前,声音仍带着沉睡数百年的沙哑,我等并非为祸人间之僵!
道士们却更加警惕,剑尖微颤,符纸无风自动。我虽已修成不化骨,无惧这些法器,但身后十八具毛僵若被击中,难免受损。
我等从庆城而来,我加快语速,字句越发流畅,家乡遭倭寇侵占,我们杀了城中日军后,特来寻找抗日队伍。为免惊扰百姓,才择此荒山野径。
道士们相视一眼,虽未收剑,但敌意稍减。交谈得知,领头的是龙虎山弟子张正嘉,正率同门奔赴前线投军抗日。
我心念一动,抱拳道:在下生前乃明朝嘉靖年间抗倭首领,蒙朝廷恩封从四品宣武将军。今日倭患再起,我等愿再赴沙场。诸位道长既知前线路径,可否同行我等不需食宿,夜可守营,山林野兽亦不敢近。
张正嘉道长凝视我许久,终于收剑入鞘:将军忠义,天地可鉴。既然目标一致,便请同行。
于是我们这队奇特的组合继续北上。夜间,僵尸们环立守夜,戾气所至,豺狼遁迹;白日,道士们传授我们玄门心法,助毛僵们克制嗜血本性。
抵达前线后,道士们投身行伍,我们则游弋于战场边缘。
有时,我们仗着铜皮铁骨直闯敌营,大刀翻飞间杀得日军措手不及;有时,我们趁两军交战之际绕后突袭,断其补给。
更妙的是,我们很快学会了使用现代火器。端掉日军军火库后,我们就将大部分装备送给抗日军队,小部分留作自用。从此,我们时而化身幽灵爆破手,炸毁日军司令部;时而成为夜幕下的炮手,轰击敌军机场。
阵地上开始流传起十九夜叉的传说——据说有一支神出鬼没的队伍,刀枪不入,专杀倭寇。
而我们在炮火声中,找到了新的存在意义:生前抗倭,死后亦要护我山河。
6
复仇之火
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五年。国家的积弱非一朝一夕,纵有僵尸不死之躯与道门玄术相助,也无法立刻击退敌军。
这些年来,枪炮无眼,即便是铜皮铁骨的毛僵,也在密集的火力下伤痕累累——张擎被炮弹炸断一臂,崔泽的左腿被重机枪扫断,虽然僵尸已经不会感觉到痛,但身体残缺总是不好。后来,我们用铁皮和钢钉为她们勉强修补。
当年引我们北上的道长们,如今也大多马革裹尸。张正嘉道长早在四年前便殉于徐州城外,只剩周正春、赵演庭等寥寥数人还在军中效力。
最令人唏嘘的,是百姓们态度的转变。起初他们见我们便四散惊逃,后来竟会笑着招呼:夜叉们来啦!村里的大娘们抢着为我们缝补铠甲,尽管我们一再解释僵尸不食人间烟火,她们却另辟蹊径,为我们立起牌位,年年清明烧纸焚香,待我们如逝去的亲人。
这些淳朴的面容,与我四百年前守护过的百姓何其相似。他们总是这般坚韧地活着,永远铭记那些为他们流血的人。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投降了。
胜利的消息传来,我却悲喜交加。喜的是山河终得保全,悲的是太多熟悉的面孔早已湮灭在战火中,再也看不到这一天。
我们十九具僵尸辞别了依依不舍的乡亲,与道长们洒泪而别,重返庆城故地。
然而故地早已满目疮痍。张氏祖坟多处被掘开,棺椁散落,尸骨无存。想必是后来的日本人又来挖坟了,又因为棺中无甚财宝,就损害尸首泄愤。
为了免得这些后人的坟茔再受打扰,我索性讲各处坟头都扫平,再把石碑放倒,掩埋于地下。
诸位,我背对相伴多年的战友,声音沉静,大战已毕,你们各自入深山修炼,非必要不可现世。
娘亲要去何处张擎急切地追问,让女儿随行吧!
我转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这么多年还没腻么好好修炼,待老娘回来查验。见崔泽还要开口,我厉声打断:若我归来时,尔等还未修成不化骨……寒芒一闪,大刀深深劈入身旁古树,莫怪我修理你们!
她们终于一步三回头地隐入深山。我在故地徘徊数日,将最后痕迹尽数抹去,这才飘然东去。
这些年来,我不仅在打仗,还学会了日语,更将日本国内矛盾摸得一清二楚。混上遣返船只后,我化身因广岛核爆而家破人亡的青年,在动荡的日本四处散播愤怒的种子。
天皇为什么不负责任
那些将军们的子女为什么都在安全的后方
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的野心付出代价
为什么天皇要同意其他国家的军队入驻,那样我们还是一个国家吗
仇恨如野火般蔓延。尽管仍有顽固分子为军国主义辩护,但更多的民众被失去亲人的痛苦吞噬理性。
暗杀、爆炸事件层出不穷。直到某个清晨,一群学生将整整十吨炸药运进富士山麓。当天皇举行庆典时,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不仅吞没了皇室成员与政府官员,更引发了富士山百年未有的喷发。
冲天的火光映红半个日本岛,我站在海岸边遥望这番景象,任海风拂过冰冷的铠甲。
可惜倭国的清酒太过寡淡,否则真该浮一大白。
7
后记
日本事了后,我几经辗转,终于踏上了回国的渡轮。上岸之后,不敢有片刻耽搁,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只盼早日回到庆城那片熟悉的深山中。
几日后,我靠近庆城,此处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几分活力,想必早晚会变回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无意出现在人前,趁着夜色避开人烟,悄然潜入山林深处,以秘法唤醒了沉浸在修炼的众僵。
月色下,十九道身影肃立如铁,依旧是从前战场上的模样。我将心中忧虑道出:我们虽隐世多年,但当年在战场上还是有些名声的,不少人知道我们的来历,难保不会有人循迹而来,扰我们清净。众人沉默片刻,纷纷颔首——此地,确实不宜再留。
当夜,我们合力施为,将居住痕迹一一抹去,更伪造出一场天雷轰击之象,焦土残肢,仿佛我们早已遭雷击而亡。一切布置妥当,便趁夜色悄然离开,朝着云贵川方向疾行而去。
西南之地,群山如海,层峦叠嶂,正是藏身修行的绝佳之地。我们择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山谷落脚,布下阵法、隐去气息,不问世事,只一心修炼尸道,凝炼阴元。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众僵修炼都有所成,连张擎、崔泽当年的断肢之痛也被修炼弥补。
直到某一夜,一阵隐约的震动自南方传来,空气中弥漫起熟悉的硝烟与血煞之气——又有战事起了。老僵循息而出,带回了消息:外敌再度入侵,这一次,战火燃在了越南。
我等闻言,尸身之中那颗早已沉寂的心仿佛再度跳动。国难当头,岂能坐视当年我们能从战场中挣得性命、炼成僵身,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再护山河吗
这一战,我们当仁不让。我缓缓起身,眼中幽火重燃。
众僵齐齐低吼,尸气冲霄,惊起夜鸟无数。
然而我们皆未料到,这一次踏出深山,等待我们的不仅是炮火连天的现代战场,更有一道源自西南秘地、窥伺我们已久的诡异目光……它,似乎早已等候我们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