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的钟声敲响,安眠药瓶在昏黄的灯下反射出寒光。
仿佛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桌上的冰淇淋蛋糕融化,图案糊成一团,看不清原本模样。
挖一勺,吞下肚,无声地叹口气。
我还是更喜欢奶油。
但老公和儿子爱吃冰淇淋口味,所以我不假思索地遵循他们的喜好。
哪怕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
不对,十二点已过,生日已经结束。
打开药瓶,倒出一把。
脑中闪过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抹去眼角的泪。
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想。
我的人生太失败。
1.
咦这家门没关。
门被叩响,有人轻声询问。
我们是一号房的,家里灯坏了,可以借下人字梯吗
我把药片扣入药瓶,起身。
最后再做一件好事吧。
梯子不太稳,我去帮你们稳固。
一号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叫闫亮,女的叫关悦。
我跟闫亮牢牢掌住人字梯,看关悦换灯泡。
关悦边换边道谢。
姐,这么晚麻烦你啦。
他们家没吊顶,关悦身高不太够,时不时晃一下,看得我心都提起来。
要不让闫亮来换
关悦笑得爽朗:姐,这还真得我来。
闫亮透出两分羞赧。
我小时候触过电,之后就怕了,一碰就手抖。
原来如此。
我老婆很厉害!
闫亮眼睛亮晶晶。
我们家灯泡都是她换,她还会修跳闸的电表箱!
还会自制电灯笼,过年挂在阳台可好看!
灯亮了,暖黄的灯光将这个家装饰得更温馨。
关悦从人字梯上下来。
饿了,泡碗面吃吃。
十分钟后,我们一起盘坐在客厅茶几边,等面前的三碗方便面泡开。
他们不让我帮忙,从开封到注水全由闫亮负责。
我们家都是我下厨,泡方便面的手法炉火纯青。
不会觉得不健康吗
我问完就后悔了,多么扫兴。
关悦打开一罐果酒,脸上笑容不变。
姐,虽然不健康,但它香啊。
而且这么晚啦,闫亮开火做饭好麻烦的,怎么方便怎么来。
闫亮嘿嘿笑。
老婆心疼我。
我喉头哽住。
家里老公和儿子都是医生,对这种方便食品深恶痛绝。
外卖也嫌不卫生。
不管多晚,只要他们饿了,我就得开火给他们做饭。
而且是荤素结合。
偶尔还会挑剔味道或食材不够好。
吃完,他们把碗一放,自顾睡去。
没有帮助,没有理解,没有感激。
此刻,关悦一边呼面,一边对闫亮竖大拇指。
软硬咸淡适中,这位学员,我给满分!
闫亮回应:谢谢导师的肯定,我会继续努力!
我抿下一口果酒。
酒入愁肠。
你们感情真好,平时都这么互动吗
对。
关悦回答。
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我觉得除了物质,情绪价值也很重要。
这年头可不兴什么付出不求回报,我特别注重婚姻中的良好交流。
闫亮点头。
我性格内向,容易自我否定,看事情悲观。
我老婆给了我大量的正向反馈,我慢慢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待人接物都自然很多。
我当然也要给我老婆最好的反馈。
油然而生出的羡慕让我心中刺痛。
我垂下头,掩饰因嫉妒而扭曲的面容。
2.
正向反馈。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从家人那里得到过了。
每天五点,起床遛狗,回家做好早饭,等他们吃完。
收拾完碗筷后,我需要马不停蹄地上街购买最新鲜的食材。
老公不喜欢外人进出家门,所以只能由我来负责所有家务活。
近两百平的房屋有很多需要收拾打理的地方。
两人的衣物也需要清洗熨烫。
儿子养的是阿拉斯加,属于大型犬,掉毛,味道重。
老公对味道敏感,我需要花很大的功夫来消除这些绒毛和味道。
家务活做完,我只来得及匆匆眯一会儿就要开始准备晚饭。
老公和儿子讲究食不言。
我曾试过在饭桌上挑起话题,想让他们多说两句,让这个家热闹一点。
可回应我的,是简短的一两句话。
再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自说自话的我像个小丑,渐渐沉默无声。
他们吃完晚饭,一个回卧室打游戏,一个去书房看书。
不会有人问我今天做了些什么,累不累。
更不会有人夸赞我。
方便面的热气蒸腾而上,熏得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疲惫地揉揉眼睛,端起果酒一饮而尽。
姐,我刚看你家安静得很,门又开着,是有人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对,老公和儿子出门聚会了。
关悦皱眉:怎么不带你
犀利的问题撕开不堪的一角,我险些没掩饰住自己的哽咽。
对啊,为什么不带我呢
早上起床开始,我就在期待老公和儿子跟我说句生日快乐。
等来的是他们的致命打击。
今天医院二十周年晚宴,我跟爸不回家吃了。
二十周年,确实是很隆重的聚会了。
我放下筷子。
这种晚宴,需要带家属吧。
老公筷子一顿。
我已经邀请柳慧与我共同出席。
柳慧是老公大学同学,近年来,老公的聚会照上,时常会出现她的身影。
像是寒天喝下掺入大量冰块的水,我心底发凉。
凭什么是她陪你我才是你的爱人——
妈,你不懂医学。
我的话被儿子打断。
你跟我们没有共同话题,去了也尴尬。
怎么就尴尬了
我情绪上头。
其他人的家属也不见得都是学医的,我跟那些人聊不行吗
回应我的,是漫长的沉默。
许久,老公开口。
我已经跟柳慧约好,不能更改。
我腾地站起身。
是不能还是你不想
我是有哪里拿不出手,让你直接跳过我去约别人
儿子皱眉,将饭碗往前一推。
妈,你能不能不要揪着这些小事不依不饶
他离开饭桌,提起包换鞋。
一整天的心情都被你搞没了。
更年期。
门被大力关上。
老公站起身,越过我去换衣服。
门再次被打开又关上。
徒留我这个可笑的人,在饭桌旁,僵硬地站立。
事实太难以启齿,我给自己倒满果酒,尽量平静地回答。
我不爱这些热闹。
不胜酒力的我被两杯杯果酒放倒,回家后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再睁眼,已是上午九点。
两人仍然没有回来,只有阳台上的狗在焦躁地碰撞笼子和低声吼,提醒我今天的失职。
小小的放纵后,迎来的是巨大的空虚。
机械地给狗舔上食物和水,我坐在饭桌上发呆。
冰淇淋蛋糕已彻底塌陷,滩在桌上不成样子。
脑中不断回放着关悦与闫亮的相处场景,我苦笑一声。
他们相爱,彼此依靠,互相鼓励,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不像我这个老太婆。
我是个失败者,生活一塌糊涂,不被需要,不被重视,不被爱。
右手拿起药瓶。
希望下辈子能找到爱我的人共度一生。
安宁阿姨,救命啊,我要死啦!
3.
门被大力拍响。
是楼上七岁的小男孩。
安宁阿姨,我是童童啊,脸上肉肉很多的那个童童!
打开门,对上童童妈局促的笑。
姐,有个不情之请。
十分钟后,我在童童家做甜点。
童童在厨房门口,探出半张小肉脸,嘴里吸溜吸溜。
童童妈叫李倩,虎着脸赶人。
李童童,滚去写作业。
童童虚弱地靠在墙上。
可是我好累,我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我觉得我可能要累得倒下了。
李倩往李童童头上呼出一巴掌。
不写不准吃甜糕!
小孩吓得转身就跑。
姐,实在不好意思,这娃任性。
今天他生日,过两天又开学,作业剩好多,写着写着突然说要吃甜糕,还只要你做的,不然就是悲伤的生日,没有力气写作业。
她没好气地叉腰。
我看他力气足得很,可以在地上连续打九十九个滚,一点不带喘的!
奶锅中的酱咕噜咕噜冒泡,散发出甜香。
我剥开葡萄皮。
童童真的这么爱吃我做的东西吗
那可不!
李倩在一旁打下手,再录下制作方法。
自从三个月前吃过,每天念无数遍。
我记得那天。
儿子生日,老公升职。
两人出门前,我特意问过,他们说没有其他安排,回家吃晚饭。
于是,我从早上九点忙到下午五点。
门被敲响时,甜品刚出炉。
我以为儿子还是老公忘带钥匙,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甜品给他们开门,迫不及待想让他们品尝我新学的菜式。
门开了,一个脸颊肉肉的小男孩站在门口,一脸迷茫。
咦,这不是我家吗阿姨你来我家做客的吗
我温声道:这里是十五楼一号房,小朋友,你走错了。
小男孩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东西,说话颠三倒四。
你家,我家,啊,可能是我走错了,好香哇。
我被逗笑,将手中甜品递到他面前。
尝尝。
小心烫。
小男孩鼓着腮帮子,大眼睛瞪得滚圆。
哇,阿姨这个好好吃,阿姨是超级厨师,奥特曼也爱吃!
认真吃完小半盘,小男孩礼貌道谢,问了我的名字又自我介绍一番,这才风风火火地离开。
那天,我从五点开始等。
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
桌上的菜早已冷透,排骨汤上凝出一层白色的油脂,看着让人反胃。
十一点,我在朋友圈刷出儿子的生日聚会照。
门从外面打开,老公带着酒气进门。
看到在饭桌边坐得僵硬的我和桌上十几道菜,微微愣了一下。
随后轻描淡写道:忘了告诉你,今天部门聚餐,庆祝我升职。
我扯开嘴角: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儿子也——
好了。
我的话被打断。
别扯着小事计较。
我很困,明天还要上班,睡了。
4.
成品出炉,童童眼睛粘在上面移不开。
这是奥特曼都喜欢吃的糕!
童童这样给李倩介绍。
小孩子的笑容灿烂,没有一点阴霾。
这是只在我儿子三岁前能看到的笑容。
三岁后,他开始亲近爸爸和奶奶,对我越来越不耐烦。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坐下来看童童写作业。
小学一年级的作业不难,只偶尔有些创新。
童童对着一道需要画画的题犯难,求救地看我们。
我拿起笔,简单勾画几笔,人物成型。
童童捧着脸,满目崇拜。
阿姨可不可以给我画个奥特曼
欣然应允。
童童欢呼雀跃。
画完奥特曼,我的笔仍未停下。
不受控制般,在一张空白的、打着作文格子的纸上画出一只笼中鸟。
鸟儿羽毛凌乱破碎,在笼中嘶鸣,无法挣脱。
姐,你太厉害了!
李倩赞叹。
厨艺好,画技高超,性格温和,气质又好!
你就是网上说的六边形战士!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散开的头发夹在耳后,轻轻地摩挲画中鸟。
我大学上的是美术学院。
我的画作得过国家级奖。
那时,我也曾想过开个工作室,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创作出一幅幅让自己满意的画作,名扬国内外。
大三那年,与隔壁医科大学联谊,我遇见老公叶沉。
高大俊朗的身形,线条绝美的脸部轮廓,站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我一见钟情。
先爱上的那个人,注定多付出,注定多牺牲。
他的专业需要本硕连读,胃又娇弱,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画笔,抛弃自己的梦想,洗手作羹汤。
这一做就是近三十年。
近三十年,一万多天,没有一天懈怠。
童童做作业不太老实,身子动来动去,嘴里念叨不停。
我看得好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朝我甜甜一笑。
我跟李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我离婚了,孩子随我姓。
我猜到了,进门后,我没见过成年男性的物品。
什么原因呢
不中用。
李倩撇嘴。
他妈思想传统又强势,觉得儿媳妇就该伺候他们一家,还想我拿钱给他弟买车。
我说他妈做白日梦,他帮他妈说话,一次两次我忍了,第三次直接离婚。
我瞪大眼睛。
他一个月工资3000,我30000,孩子自然判给我。
李倩笑得爽朗。
姐,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远离那些利用你、消耗你的人。
她的话,让我口干舌燥,思绪翻腾。
叶沉的妈擅长隐晦地贬低我,我听得难受时也曾跟叶沉提过。
但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妈没有那个意思,是我多想。
后来,我也当听不懂了,只是夜里偶然想起,仍是不舒服。
没想到李倩可以这么果断地离婚。
踟蹰半晌,我终于还是开口问。
这么干脆,是因为对前夫完全没有爱意了吗
李倩眼中透出几分怀念。
还是爱的,现在也还爱。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能因为爱他而一直委屈自己。
李倩说得坚定,她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丝毫后悔。
当时很多人劝我,说为了孩子,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单亲妈妈生活不好过。
李倩嗤笑一声。
熬是什么好词吗离了婚,我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那如果。
我艰难开口。
如果你没有工作,还会离得这么干脆吗
李倩愣了一下,点头。
没有工作又如何,我有能把以后的路走好的信心,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气,有坚定的信念,总能把日子过好。
爱自己,不将就。
婉拒李倩的午饭邀请,重新坐到家里的饭桌前,我脑中乱成一团。
很羡慕李倩的生活态度。
她的张扬肆意让我感到自卑。
我必须承认,人老了,会变得胆小。
我五十岁了,缺乏勇气,感情过剩,犹豫懦弱。
我很失败。
安眠药瓶被我拿起又放下,如此往复。
起风了。
有细细密密的小雨斜飘进来。
我去阳台关窗,看到隔壁跟我同龄的女人倚在阳台看雨。
她穿一身月白旗袍,身形楚楚有致,妆发优雅。
很美。
她转头看我。
风给我传信,说你身上有悲伤和绝望的味道。
她剪下一朵花,扔到我怀中。
有老电影重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情不自禁地,我点了点头。
高跟鞋在地上走出踢踏声,有路人看我俩,我不自在地低头。
龙玉在旁边轻笑。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儿子发来的信息。
妈,你老年痴呆了小宝没溜,屎尿全在笼子里!
桌上那一坨又是什么看着好恶心,你都不收拾吗!
我去上班了,你尽快收拾,今晚我女朋友要过来吃饭,你赶紧买菜,糖醋排骨和椒盐大虾一定要有。
所有菜都别放花生,她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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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好儿子啊,知道女朋友的过敏原,不知道老妈的。
上次他提着两个菠萝回来,说特意给我买的。
我说我过敏,他转头把菠萝扔垃圾桶,嘀咕我难伺候。
不久后,他又买菠萝回家,说女朋友推荐的,好吃。
桌上那一坨……他们是真不记得我的生日啊。
胃里一阵阵难受,嘴里泛苦。
细白的手伸过来,拿走我的手机,利落关机。
龙玉扶住我肩膀。
今天,你没有老公,没有儿子,只有自己。
烟雨朦胧中,她黑亮的瞳孔中倒映出我的脸,我愣愣地点头。
虽是老电影,可实在好看。
我沉浸在影中人复杂热烈的感情纠葛中,为他们紧张,为他们惋惜。
播放结束,灯光亮起,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龙玉在旁边问我。
你有多久没有出来看过电影了
多久
我摇摇头。
不记得了。
只记得菜市场哪个摊位的肉类最新鲜,记得超市不同商品的分区和位置。
记得家人的忌口和喜好,记得熨烫好他们的衣衫,并且不要粘上狗毛。
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人身上,实在记不得这种事情了。
是十年还是二十年
还愣着干什么,走,去酒吧喝一杯。
龙玉挑的地方很有特色,工作人员各个男帅女美,笑容让我脸红。
前半场乐队表演,后半场舞台交给观众。
龙玉把我拉到池子里时,我尚有几分拘束。
可气氛实在热烈,让我很快就回想起年轻时,在舞台中心肆意摇摆的自己。
我开始跟着音乐舞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游刃有余。
眼中的泪水不再含着委屈与悲痛,而是欢快与激动。
我找回了一部分曾丢失的自己。
直到身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上。
龙玉给我鼓掌。
你是场上最有魅力的女人。
一杯精致的鸡尾酒送到我面前。
女士,这是吧台那里的吴先生送的,感谢你带给他创作灵感。
我抬头望去,一个约莫四十岁的高大男人笑着朝我举杯。
我回以笑意。
重新坐在位置上的我不再拘束,摆出一个放松的姿势。
龙玉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我。
这才是真正的你。
明明没有交集,为什么她似乎很了解我
我对这个女人生出无限好奇。
龙玉点燃一支烟。
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自然点头。
龙玉笑笑,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住。
我十八岁时,被拐卖到大山里,给三个男人当共妻。
我在那里度过二十五年,生下五个孩子。
五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全部被我掐死。
龙玉声音冷静,像是真的在说一个虚构的故事。
被警察解救出来那天,我差点死掉,因为是我收集整个村子拐卖成风的证据交上去并捅上网的。
我被打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他们把我扔进棺材,想让我窒息而死。
我瞠目结舌,震惊到语无伦次。
我,可是,你,我完全……
完全看不出来对吗
龙玉替我补充。
对。
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张街拍,里面的老太太已经七十岁,仍然腰杆挺直,衣品绝佳,优雅而从容。
我觉得龙玉再过二十年也会是那样。
皮肤是远超同龄人的白皙紧致,行走坐卧的姿态可说是完美,脸部轮廓线条秀美俊雅,眼睛明亮,透出自信与坚定,声线华丽动人。
是常年生活富足的人才有的状态。
我无法想象,她在七年前被关在棺材中,奄奄一息的模样。
龙玉弹弹烟灰。
那二十五年,我过得不快乐。
受尽侮辱与虐待,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烟雾中,她看着我,眼神犀利。
你却想要放弃自己了。
6.
心思被看破,我悚然一惊。
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叹息。
外人都能一眼看穿,家中那两个却视而不见。
我没有否认。
昨天是我五十岁生日,父母早逝,无人记得。
回想过去种种,觉得人生白活,只剩失败,所以想吞安眠药一了百了。
龙玉笑笑,熄灭香烟,叫来经理,耳语几句。
经理拿出扩音器。
打扰大家几分钟。
他满脸笑意。
这位刚刚在舞池中表现绝佳的女士昨天五十岁生日,可惜无人祝福。
大家愿意为她送上迟来的生日祝福吗
人群安静两秒,随后,祝福如潮水般涌来。
哇,五十岁,状态好好!姐姐一看就是那种文艺范的女人,我最喜欢了!姐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以后的日子顺顺利利,天天开心!
姐姐以后生日都来这里啊,我们给你庆祝!
……
生日蛋糕和鲜花送上,心中有饱胀的情绪快要溢出来。
我拿着话筒,声音颤抖。
谢谢大家的祝福,非常、非常感谢。
你们觉得,五十岁,重新开始,会晚吗
有个大嗓门女生立刻回应。
一点不晚!我奶奶七十岁了,学完摄影学剪辑,做事风风火火,走路虎虎生风,是我家精力最旺盛的!
其他人纷纷附和。
五十岁正是打拼的年纪,许多人都是晚年取得成功的。
别说五十岁,就算六十岁,七十岁,只要有那份心,有勇气,就不要有顾忌,大胆追梦!
我八十岁也要继续追星,那是我的生命源泉哈哈哈哈哈!
热闹的人声中,龙玉温柔地看着我。
安宁,看到了吗
不要放弃。
只要你爱自己,会有很多人真心祝福你。
会有很多人爱你。
前半生蹉跎又如何,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不算晚。
一号房小两口和李倩的话同时在我耳边响起。
这年头可不兴什么付出不求回报,我特别注重婚姻中的良好交流。
姐,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远离那些利用你、消耗你的人。
没有工作又如何,我有能把以后的路走好的信心,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气,有坚定的信念,总能把日子过好。
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却不再凄惶迷茫。
我笑着点点头。
好。
从酒吧出来,抱着鲜花,我脚步轻盈。
像是卸下了背负几十年的重担,一身轻松。
坐车回家的路上,我拿出手机开机。
叶沉的电话立刻跳出来。
我选择接听。
叶沉略带惊慌的声音传来: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你有事我问。
叶沉似乎愣了一下,才开始指责。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今天儿子女朋友——
不等他说完,我挂断电话。
回家后怕是要应对一连串的质问。
龙玉略带调侃地开口。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我摇头。
我得自己来断。
7.
家中灯火通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俱是面色阴沉,像是要开一场审判会。
以往他们摆出这个表情时,我会不安,会惶恐,会绞尽脑汁让他们高兴。
如今,我却有些想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出来。
儿子将电视遥控器摔在沙发上。
你还有脸笑
你知道我今天多丢脸吗
我明明中午给你发过信息,说蕾蕾晚上过来吃饭,你眼睛瞎了吗
他的脸因为愤怒变得扭曲。
蕾蕾今天心情特别好,结果!我打开门,我们一起看到桌上那一坨!一起闻到阳台那边传来的臭味!
我又是道歉,又是请吃大餐,这才让她消气!
蕾蕾是儿子新交的女朋友,很会看人眼色。
第一次见面,她就发现我在家中地位低,迅速站到儿子跟老公的阵营,一起对我爱搭不理。
叶沉拿起遥控器放到茶几上,声音略显疲惫。
安宁,今天你真的过分了。
家里冷锅冷灶不说,味道也难闻。
难道你还在为我昨天不带你去宴会生气
说到这里,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才接着往下。
你都多大了,还在发小孩子脾气要求不被满足就离家出走
消息不回,还关机,挂我电话。
怎么年纪越大越不可理喻了。
儿子还在生气。
妈,你去宴会能干什么
去帮忙做饭还是交流今天超市的肉有没有打折
我们不去是为你好,省得你丢脸。
我笑笑。
是啊,柳慧拿得出手,你去给她当儿子吧。
我没有你这种傻叉儿子。
儿子嘲讽的嘴角僵住。
叶沉猛地站起来。
因为动作太大,踢到桌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安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有当妈的这么骂儿子的吗还不跟儿子道歉!
我笑容不变。
柳慧善解人意,可以理喻,我们离婚,你去跟她领证。
我是认真的。
许是因为震惊,叶沉的脸出现片刻的呆滞,随后很是无奈地捏捏鼻梁。
你真是失心疯了,要求得不到满足,现在开始胡言乱语。
这样吧,过去的事情翻篇,儿子也别揪着不放了。
安宁你明天做一桌儿子女朋友爱吃的菜,儿子再邀请一次,我们一家坐下来好好吃一顿,算是给你的补偿。
这样可以吧
儿子撇嘴,很勉强地点头。
行吧。
我却摇头。
不行。
儿子瞬间就炸了。
妈!你还想闹什么!非要把这个家搅得不可安宁,搅得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你才甘心
8.
是你们听不懂人话。
我看着叶沉。
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要跟你离婚。
如果柳慧还是单身,我真心建议你们处朋友。
毕竟你和儿子都说她跟你们有共同语言,相处起来肯定愉快。
我想尽快办理离婚,下周一就提交申请可以吗
说出这些话比想象中容易太多,我感觉身上又有一把枷锁卸下。
叶沉皱眉。
你是认真的
为什么
他很迷茫。
就因为我不让你去周年宴会,你就要跟我离婚
叶沉是真的不懂。
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原因。
那还有什么事
叶沉追问。
难道你觉得我跟柳慧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没有,结婚几十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至于其他方面,我自问也没有亏待过你。
每月给足了生活费用,你也不用上班,只需要——
停。
不想再听他瞎猜,我开口打断。
叶沉,还有儿子,你们记得我的爱好是什么吗
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忌口什么,偏好看什么样的书吗
能说出我喜欢的颜色,欣赏的名人大家吗
父子俩相似的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像是不懂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些问题。
我笑笑,根据提出的问题,将两人的生活习惯和喜好禁忌一一列举,无一遗漏。
轮到你们了。
我说。
只要你们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那么我就承认是我在无理取闹,我给你们下跪道歉。
儿子犹豫着开口。
你喜欢,美食类和居家类的节目我见你看过。
至于爱吃什么,你口味跟我和爸很像啊,平时桌上都是我们全家喜欢的菜。
喜欢的颜色是黑灰类。
我笑出眼泪。
儿子你太厉害了。
儿子松了口气,旁边的叶沉似是预感到什么,面露犹疑。
我毫不留情地一一反驳。
看美食类和居家类节目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你们父子俩。
常做的菜确实是你们俩的喜好,跟我的口味却是千差万别。
至于黑灰类的衣服,单纯是因为,
我怜悯地看着他们。
因为耐脏,更方便做家务罢了。
两人脸上怒气灰飞烟灭,出现尴尬、疑惑和迷茫。
我一下一下给他们鼓掌。
你们没有让我失望,跟我预料中完全相同。
我也终于,彻底死心了。
叶沉,周一准备好证件和材料,我们去民政局。
尴尬过后,儿子有些恼羞成怒。
妈!我承认我以前忽视你很多,但你说的这些都是小事,有必要小题大做到离婚吗
有必要。
我平静道。
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衣服上一道褶皱没熨平就大发雷霆的脸。
不想看到你因为饭菜些许不合口味就摔筷子走人的背影。
不想再面对你们父子俩的死人脸,仿佛我上辈子欠了你们。
不想再听到你们父子俩对我的冷嘲热讽。
保姆做事尚有回报,我什么都没有,我是低你们一等还是你们的奴隶
叶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是的,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
我嗤笑一声。
那么请问,你记得昨天除了是你们医院的周年,还是什么日子吗
叶沉呆愣片刻,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你想起来了。
没错,就是跟你结婚二十六年的我,五十岁的生日。
五十岁啊,人生已过大半,我收获了什么呢
我来回打量面露愧疚的两人,毫不留情地开口。
我收获了一个嘲讽我更年期的儿子。
一个携别的女人出席周年庆的丈夫。
没有祝福,没有关心,没有体谅。
好别致的生日。
永生难忘。
9.
叶沉眼圈泛红,半晌,晦涩开口。
安宁,老婆,对不起。
我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日子。
别说这些了。
我摇头,太晚了。
覆水难收,裂缝难补。
勉强一起生活下去,只会如鲠在喉。
叶沉,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感情和愧疚,不想跟我对簿公堂。
就周一上午十点,民政局见。
是男人就干脆点,别让我看不起你。
绕过僵硬如雕像的两人,我去房间翻出自己的证件,拿起鲜花,开门离开。
随便找了家酒店入住,一夜无梦。
周末这两天,叶沉和儿子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信息,我一个没接,一个没看。
周一上午十点,我准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两天不见,叶沉竟憔悴得仿佛老了好几岁。
安宁,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点头。
到此为止,我还会因为你的干脆放手记得你的好。
毕竟认识三十年,我希望结尾不要一地鸡毛。
好,我答应你。
他笑得苦涩。
这两天,我亲身上阵,做你曾经每天必做的家务,结果一塌糊涂。
我烫坏了三件衬衣,做出的饭菜难以下咽,家中狗毛乱飞,味道好难去掉。
草草打扫完整个家,已是累得腰酸背痛,跟连做几台手术的辛苦不相上下。
回忆曾经种种,我大错特错。
我竟如此卑劣,习惯你的付出,无视你的痛苦,还对你大加嘲讽。
你离开我是对的。
是我对不起你。
拿着一半的财产,我开了家画室。
龙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常携手出门游玩。
两年后,我的名气渐渐打响,画室开始盈利。
叶沉常常出现在我的画室附近,看着小露台上作画的我。
偶尔视线相撞,我都漠然移开,也懒得赶他走。
儿子也时不时来看我。
小心翼翼地给我打下手,送礼物,表达歉意。
妈,你离开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你曾经多么辛苦。
我太过分。
爸很想你,常常跟我聊你,我才知道你这么优秀。
他试探着问。
你跟爸,真的不能复婚吗
画笔游走间,一只翱翔天际的鸟在我笔下成型。
儿子,我已经过上理想的生活。
人生绝不只有一种可能,不管多少岁,只要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总能收获不同的精彩。
现在的我,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