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票落地,滑行时轮子摩擦跑道的那一阵轻颤,总算把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抖落了。东京成田机场里那股子消毒水混合着淡淡线香的、过分干净整洁的味道,似乎还黏在鼻腔深处,但呼吸间已经能捞到国内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湿又带点尘嚣的空气。
我叫林晚,刚结束在霓虹一年不到的交换生生涯。都说留学好,开阔眼界,可真去了,埋在课业和偶尔浮起的文化隔阂里,最多的开阔,大概是东京都内那四通八达却又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电车网。
回到自家熟悉的老房子,推开门,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儿。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背包。课本、笔记、零零碎碎的文具……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的滑腻,抽出来,是那片东西。
在浅草寺附近那条挤满游客的小巷里,一个不起眼的旧货地摊角落,它被压在一摞发黄的浮世绘下面,只露出一角浓郁到近乎邪气的红。我当时鬼使神差,蹲下去,把它抽了出来。是一块和服布料,不大,做书签嫌宽,做手帕又太小。质地是顶好的丝绸,只是那红色浓得发暗,像是浸透了什么,边缘处颜色更深,近乎褐黑,硬硬的,像是……干涸的血迹图案是繁复的金线刺绣,勾勒出扭曲的枫叶和藤蔓,看久了,那图案竟有点蠕动爬行的错觉。
摊主是个皱纹能夹死苍蝇的老太太,眼皮耷拉着,瞥见我拿着那布片,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伸出枯瘦的手指比了个数字。价不高,甚至低得离谱。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捡漏的窃喜,没多想就付了钱。后来它就一直夹在我那本《万叶集》里,当个有点特别的书签。
此刻窗外阳光大好,楼下传来小贩隐隐约约的叫卖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我捏着那布片,自嘲地笑了笑,在霓虹时偶尔冒出的那点这东西有点邪门的念头,显得格外可笑。估计是哪个落魄华族流出来的旧物吧,有点历史了。我把它随手塞进了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没再管。
噩梦是几天后开始的。
不是那种模糊糊的害怕,是极其具象、带着粘稠恶意的真实。
每次都是同一个场景。
我站在一个极度空旷、漆黑的空间里,脚下是冰冷光滑的木板地,像是某种古老神社的内部,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的霉味和一种很淡、却挥之不去的栀子花香,甜得发腻,让人头晕。
唯一的光源,来自正前方。
一台老式的、方头方脑的电视机屏幕,闪烁着刺眼的雪花点,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那噪音钻进耳膜,搅得脑仁生疼。
然后,屏幕里的雪花开始扭曲,汇聚,慢慢凸显出一个人形。
一个穿着霓虹传统白无垢婚服的女人。脸色惨白,白得像刷了厚厚的粉,嘴唇却点得猩红,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直勾勾地看着我。
她开始往外爬。
先是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甲尖长,扒住了电视机的边框,用力得指节泛白。然后是整个身子,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扭曲的姿势,从那个本该不可能钻出成年人的屏幕里,一点点地挤出来。
窸窸窣窣……是丝绸摩擦和某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她爬下电视柜,四肢着地,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的蜘蛛,朝着我爬过来。越来越近,我能看清她头上沉重的角隐帽歪斜着,露出底下干枯漆黑的发丝。
最恐怖的是她的脸。离我不到一臂距离时,她停住了,缓缓抬起头。
那脸上涂抹的白粉开始一块块地剥落,像是烧熔的蜡烛油,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蜡黄、甚至微微发黑溃烂的皮肤。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空洞的黑窟窿,深不见底。
她张开猩红的嘴,一股混合着腐臭和那股诡异栀子花甜香的气味喷在我脸上。
一个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而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尖锐地刮擦起来,夹杂着强烈的怨毒和一种扭曲的娇嗔:
夫君……为何负我……
为何……负我……
每次到这里,我都会惨叫着惊醒,一身透汗,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我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黑暗中,总觉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那种被注视的冰冷感,如蛆附骨。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水土不服,或者压力太大。直到连续大半个月,夜夜如此,分秒不差,就像一场准时开演的恐怖戏剧,而我被强行固定在观众席最前排。
我迅速憔悴下去。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白天精神恍惚,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对任何稍微反光的东西都产生恐惧,生怕里面又钻出什么。房间里不敢关灯,夜间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家里人觉得我中了邪,犹豫着提议:要不……找个师傅看看
我本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向来不信这些,可那噩梦太真实,那女鬼爬行的窸窣声和那句夫君为何负我几乎成了我脑内的背景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神经。恐惧最终压倒了理性。
经人辗转介绍,请来了第一位师傅。姓王,微胖,看着挺和气,穿着件对襟褂子,手里盘着串珠子。他在我家里转了一圈,眉头就皱起来了,特别是走到我卧室门口时,猛地顿住脚,搓了搓手臂,咂嘴道:嘶……好重的阴气。
他让我坐在客厅,自己在我卧室门口摆开架式,点了香,烧了纸,嘴里念念有词,桃木剑舞得呼呼生风。法事做到一半,那炷香突然从中齐齐断裂,香灰落了他一身。
王师傅脸色唰地白了,汗珠瞬间就从额头鬓角渗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盯着我卧室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透出极大的惊惧,说话都带了颤音:不…不行!这东西…太凶!怨气重得吓人,根本不是寻常路数!对不住,这活儿我接不了,您另请高明!
钱都没敢要,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带来的家伙事都没拿全。
家里气氛更凝重了。又费了大劲,加钱,请来一位据说更有道行的李道长。这位仙风道骨,看着就靠谱不少。他带来的家伙事也多,罗盘、铜钱、令旗……一应俱全。
他同样在我卧室门口停住,罗盘上的指针疯了一样乱转,根本停不下来。李道长面色极其凝重,沉吟半晌,说:此乃横死之异邦凶灵,执念深植,缠附于物,寻常法事恐难奏效。需布阵锁困,再徐徐图之。
他让我待在客厅绝对不要进去,又在卧室门窗上都贴了密密麻麻的符纸,红线缠绕,铜钱压阵。布置完一切,他独自一人持剑捏诀进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我开始还抱着希望,紧张地等待着。
起初里面只有他念咒的低沉声音,和铜铃轻响。
突然——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惨叫,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还伴随着某种…某种野兽啃噬骨头般的咔嚓声,令人毛骨悚然。
啊——!!滚开!别过来!!
我的魂……她在啃我的魂魄!救——
砰!
卧室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撞开,李道长连滚带爬地扑出来,道冠歪斜,头发散乱,满脸是极致的惊恐,那双之前还沉静如水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涣散。他身上那件干净的道袍被抓得稀烂,露出底下几道深可见骨、冒着丝丝黑气的伤口!
他看也不看我们,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手脚并用地冲向大门,嘶嚎着逃了出去,瞬间就消失在了楼道里。
留在原地的我,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卧室里,他布下的阵法被撕得粉碎,符纸烧成黑灰,红线寸断,铜钱散落一地,每一枚都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连高功道士都落得这个下场……我是不是,死定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冷粘稠的注视感,比以前更强烈了,还带上了一种……戏谑的、猫捉老鼠般的恶意。它就在那里,在我的房间里,看着我一步步滑向崩溃。
我不再出门,整天拉紧窗帘,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眠成了最恐怖的刑罚。白天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偶尔迷糊过去,也会立刻被各种诡异的幻听惊醒——女人的低笑、丝绸的摩擦声、还有那该死的栀子花香,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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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清明。
我浑浑噩噩,根本不知今夕何夕。母亲红着眼眶,硬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小晚,你不能这样了!算妈求你了,出去走走!今天清明,跟我去给爷爷上坟,让他保佑保佑你!
我几乎是行尸走肉般被她拉着,洗漱,换衣,出门。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外界的一切声音色彩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公车颠簸,去了郊外的墓园。给爷爷扫完墓,烧了纸,摆了供品。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跟爷爷说着话,求他老人家显灵,保佑我平安。
我呆滞地站在一旁,心里一片死灰。爷爷生前最疼我,可这隔阴阳的事,他怎么保佑
仪式结束,母亲心情稍缓,拉着我说从另一边穿出去,近些。墓园很大,管理似乎也有些疏漏,我们走着走着,忽然就拐进了一片从未到过的区域。
周围的空气蓦地一肃。
那种世俗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比整齐、肃穆的墓碑,一行行,一列列,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沉默地屹立在苍松翠柏之间。每一块墓碑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前面放着新鲜的鲜花。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肃穆的气场笼罩了这里。
风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眼指示牌,低声道:哎,怎么走到烈士陵园这边来了……
烈士陵园
我茫然地抬头,看向最近的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红色的五角星,还有一行字——抗日烈士
XXX
之墓。
就在我的目光触及那鲜红的五角星的瞬间——
我塞在口袋里的右手,一直无意识地攥着那块被我带出来的、来自霓虹的和服布片,掌心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剧烈的灼痛!
那痛感来得如此猛烈,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我痛呼一声,猛地抽出手,下意识地张开。
那块暗红色的和服碎片,正静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可那剧烈的、几乎要烧穿皮肉的灼痛感,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只是我的幻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从那布片与我皮肤接触的地方,细微地、却不容忽视地荡漾开来,顺着我的手臂经络,缓缓流遍全身。
连续一个多月以来,那种如影随形、渗入骨髓的阴冷寒气,竟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驱散了不少。一直像是被无形枷锁捆缚着的身体,忽然就松弛了一瞬。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掌心那块布,又抬头看向这片寂静无声的烈士陵园。
一座巨大的、花岗岩砌成的纪念碑矗立在陵园中心,高耸入云,上面刻着遒劲的大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阳光洒在碑身上,反射着一种沉稳、刚硬的光芒。
这里……好像不一样。
母亲怕我触景伤情,或者觉得不自在,连忙拉着我快步离开了。
但那天晚上,临睡前,那种熟悉的、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又回来了,甚至变本加厉,带着一种被白天冒犯后的暴怒。空气里的栀子花香浓得发臭。
我知道,它又要来了。
我几乎是绝望地躺下,闭上眼。右手掌心,白天被灼烫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却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持续的热意。
黑暗中,雪花屏的滋滋声准时响起。
比以往更清晰,更刺耳。
那个女人影扭曲着从雪花点里凝聚,爬出。这一次,她的速度快得惊人!白色的婚服像一道惨白的鬼影,四肢并用,几乎是闪电般扑到我的床边!
那股腐臭的甜香几乎将我淹没。
她蜡化剥落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上,黑洞洞的眼窝深不见底,里面是滔天的怨毒。她咧开猩红的嘴,露出里面漆黑的空洞,尖锐的诘问声直接在我脑髓里炸开:
夫君!为何负我!!
跟我走!!!
一只冰冷粘腻、爬满蛆虫的手,指甲尖长如刀,直直抓向我的咽喉!
我要死了!
就在这刹那——
我右掌心那一直微热的那一点,猛地爆开一团难以形容的、滚烫的热流!像是一颗微型太阳在我手中炸开!
几乎同时——
嘀嗒——嘀嘀嗒——!!!
一声极其嘹亮、穿透一切、撕裂一切黑暗与死寂的冲锋号声,毫无征兆地猛然响起!号声激昂,带着无尽的决绝与杀伐之气,瞬间刺破这噩梦的壁垒!
抓向我喉咙的鬼手猛地一滞!
女鬼发出一声尖锐至极、充满惊惧和痛苦的嘶啸,像是被滚油泼到,猛地缩回手,整个鬼影都扭曲模糊了一下!
我身下的床,周围的家具,整个卧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影像,开始剧烈地波动、模糊、消散!
下一刻,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笼罩在朦胧微光下的空旷土地上。
脚下是焦黑泥泞的土壤,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而我面前,那个穿着白无垢的霓虹女鬼,正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她身上的怨气像是被压制了一般,翻涌不休,却不再敢轻易扑上来。她发出威胁性的、低沉的嘶吼,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的身后。
我猛地回头。
我的身后,景象让我浑身血液瞬间沸腾,头皮发麻!
一座座墓碑,巨大的花岗岩纪念碑,低矮的土坟包,无数、无数沉默的隆起,如同密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它们静静地矗立在这片焦土之上,每一座坟茔,每一块石碑,都散发着一种历经战火洗礼的、沉重如山、坚不可摧的意志!
而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墓园前方,在那弥漫的硝烟与微光之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半透明的身影。
他们穿着破旧的、颜色灰暗的军装,打着绑腿,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老式步枪,身影淡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他们的脸孔模糊不清,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能感受到一种无比的疲惫,一种刻入灵魂的沧桑,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一种沉默的、却足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排,又一排,沉默地列阵,挡在了我的身前,挡在了那个霓虹女鬼与我之间。
数量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仿佛一直延伸到了世界的尽头。
女鬼发出了恐惧又愤怒的尖啸,她身上的怨气猛地暴涨,白色的婚服无风自动,黑色的发丝如同毒蛇般狂舞,她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扑杀!
就在这时。
那些透明的、模糊的战士们,齐刷刷地,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们微微侧过头,用那模糊不清的、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星辰与山河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没有声音。
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平静、沉稳、带着天南地北不同口音却又奇异融合在一起的语调,直接响彻在我的心底,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力量:
同志,别怕。
往后站点。
这儿……
有我们。
下一刻,所有透明的身影转回头,面向那狰狞的霓虹女鬼。
无声的咆哮仿佛震动天地!
他们端起了刺刀,发起了冲锋!
没有喊杀声,只有无数脚步踏过焦土的沉闷回响,只有刺刀划破空气的尖啸,只有一种磅礴无匹、碾碎一切的钢铁洪流般的气势!
那霓虹女鬼发出的怨毒尖叫瞬间被这无声的洪流所淹没、撕碎!她身上那看起来恐怖无比的怨气,在这股经历过最残酷战火洗礼的钢铁意志面前,如同滚汤泼雪,瞬间消散崩解!她那扭曲的身影被无数透明的身影淹没,被无数把锈迹斑斑却意志如钢的刺刀穿透!
她像是被丢进烈焰的纸偶,疯狂地挣扎、扭曲、发出最后的、不甘的厉嚎,最终彻底消散,化作一缕缕黑烟,被这片土地上灼热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空气里那股纠缠我许久的腐臭和栀子花香,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淡淡的硝烟味,和一种雨后泥土般的清新。
我站在原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知何时早已爬了满脸。
那些透明的身影渐渐变得愈发模糊,他们转过身,再一次,默默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后退去,身影融入那一片无边的墓碑林中,逐渐消散,重新化为寂静。
那座巨大的花岗岩纪念碑,在微光中沉默矗立,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仿佛有着温度。
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明亮。
……
眼皮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我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光线刺得我下意识地又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重新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窗外,是小区里早起老人的交谈声,自行车驶过的铃声,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
我……回来了
我猛地坐起身,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安安稳稳地躺着那块暗红色的和服碎片。
只是,它彻底变了样子。那浓郁到邪气的红色完全褪去了,变得灰白、黯淡,像是一撮烧尽的纸灰,上面那些繁复扭曲的金线刺绣也消失无踪。轻轻一捏,就化作了细细的粉末,从我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我忍了很久的、滚烫的眼泪。
身上那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浸入骨髓的阴冷和沉重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是久违的轻松,甚至有些轻盈,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虽然精神上还残留着噩梦带来的疲惫与惊悸余波,但那种被诅咒、被窥视、如坠冰窟的感觉,彻底没有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贪婪地呼吸着这早晨干净的空气,听着窗外传来的、平凡而珍贵的人世声响,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和感激之情,如同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我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
阳光汹涌而入,彻底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阴暗。
楼下的世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嚣而平静。
一片盛世安宁。
我低下头,看着指尖残留的那一点灰白粉末,轻轻将它掸去。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片无边的墓碑林,那些模糊却坚定的透明身影,那无声却震撼天地冲锋。
还有那句响彻在心坎上的话:
同志,别怕。
往后站点。
这儿,有我们。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面向昨夜梦中那座纪念碑所在的大致方向,挺直脊梁,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山河无恙,幸得汝护。
这盛世,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