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夕阳西下,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家挪。桃篮挎在臂弯,勒出一道深红的印子,火辣辣地疼。
一整日站在桃树下,仰头、伸臂、踮脚、摘取,周而复始,胳膊和脖颈早已僵硬得不似自己的。七岁的身体,还没长开,做这样的活计实在勉强。
可我能有什么法子
家门就在眼前,金壁辉煌,看着气派。可我宁愿它破旧些,矮小些,这样我就不必为了维护这份体面,日日与桃园为伴。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或许今日能早些歇下,篮子里还藏着一个最水灵的桃子,是管事的紫衣姐姐看我年纪小,偷偷塞给我当加餐的。想到那清甜的滋味,手脚的酸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哎呀,是云英妹妹回来了
这声音娇柔婉转,像裹了蜜糖。我心里咯噔一下,最后那点期盼也落了空。
小白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新衣裙,从廊下转出来,裙摆飘飘,纤尘不染。她总是这样,似乎永远碰不到世间的任何污浊。她比我年长十二岁,身量也高些,此刻正微微垂着眼看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妹妹辛苦了,她快步上前,拿出绣着精致兰花的丝帕,作势要替我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瞧这小脸红的,累坏了吧唉,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妹妹你金枝玉叶的,何至于天天跑去那桃园里,风吹日晒地做这些粗重活计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她的手悬在半空,等着我像往常一样别扭地躲开,或者父亲兄长出声阻止,说别弄脏了你的好帕子。
我今日实在太累,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站着。
她似乎有些意外我的沉默,顿了顿,便更加情真意切地叭叭起来:妹妹你不知道,我每每想到你在外辛苦,我在家中心里就如刀绞一般。只恨我自己身子不争气,不能替你分担。若是这身子能强健些,我定要去替你……
她的话像夏日的蚊蚋,嗡嗡地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让人心烦意乱。我盯着她一张一合、涂着淡淡胭脂的唇,又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发红、还沾着桃毛的小手,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怒气闷在胸口,堵得发慌。
是否该像上次那样,顶撞她一句告诉她,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为何不退了那越买越多的新衣,为何不拒了那每日不断的滋补汤药
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那会引来什么。
--
第2节
果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东厢房门口炸响,打断了我尚未成型的反抗。
李云英!小白妹妹好心好意关心你,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哥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看起来眉眼英挺,可却似乎总长不大。
他一把将我稍稍从他面前拨开,站到小白身侧,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皱着眉头瞪我:小白能在家裡呆几天她是客,你是主,你就不能懂点事,让着她点非要惹她不痛快
看,永远是这一套。小白的短暂停留已经持续了三年,而客的身份永远高于我这个主。我咬着下唇,沉默地低下头。争辩毫无意义,只会换来更严厉的斥责。
手臂上的桃篮愈发沉重,我想着赶紧拿去厨房放好,然后回房瘫在我的小床上。移动间,篮子里那个偷偷留下的水蜜桃滚到了最上面,粉嘟嘟、饱满圆润,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它拿出来。忙了一天,又渴又饿,这桃子是我唯一的慰藉。
然而,我的指尖刚刚碰到那微凉的桃皮,哥哥的眼睛就猛地亮了。
哟!他动作快得惊人,一把就将桃子抢了过去,脸上的不耐瞬间转为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递给身旁的小白,算你还有点良心,云英,还知道给你小白姐姐带个桃子回来。这桃子看着不错,快,小白妹妹,尝尝鲜,润润喉。
小白掩口轻笑,眼波流转,瞥了我一眼,才娇怯地接过:这怎么好意思…这是妹妹辛苦摘的…
她摘的就是该孝敬你的!哥哥大手一挥,说得理所当然,你身子弱,正该多吃些新鲜瓜果补补。她皮实着呢,少吃一口饿不着。
我看着小白用她那保养得宜、指甲圆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桃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汁水沾染了她的指尖,她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冲着我哥哥甜甜一笑:真的好甜呢,哪哥哥你也尝尝
那桃子原本是我的。
那清甜的滋味本该是我的。
委屈像沸水一样顶着天灵盖,眼睛又酸又涩。
哥哥看得心花怒放,转回头看我时,笑容又收敛起来,变回那副理所应当的指派模样:对了,这个月的工钱快发了吧别忘了,小白妹妹那别墅这个月的分期款马上就要交了。你抓点紧,别偷懒,账房那边结算时核对清楚,一个子儿都不许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要是因为你的疏忽,钱不够,房子被收走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你就把你那房间腾出来,给小白妹妹住!听到没有
--
第3节
别墅…又是那栋别墅。
听说亭台楼阁、流水潺潺,贵得离谱。父亲和哥哥却眼睛都不眨地决定买下,送给小白,只因为她某次赴宴回来,略带羡慕地提了一句那儿的景致好。
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这个家里出。而这个家,目前看来,只有我每日去桃园做工,是唯一明确有进项的收入来源。
我攥紧了空空的桃篮,竹篾深深勒进掌心。
小白小口吃着桃子,仿佛没听见哥哥那番刻薄的话,反而用一种略带责备的温柔语气对哥哥说:哥哥,你别这样逼云英妹妹,她还小呢…那房子…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可她眼角眉梢那满足又得意的神情,却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那怎么行!哥哥立刻拔高声音,答应给你买的,就必须买!你放心,云英能干着呢,这点钱她挣得来!
就在这时,院门又一次被推开。
父亲回来了。他身着常服,面容威严,带着一身淡淡的檀香气味,像是刚从什么正经场合归来。
他一进院子,目光便扫过我们三人。小白立刻放下桃子,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委屈。哥哥则依旧理直气壮地站在她身边。而我,提着空篮,眼圈发红,一脸倔强地站着,看上去确实像极了那个在闹脾气、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的眉头立刻锁紧了,沉声道:又怎么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云英,你是不是又惹你姐姐不高兴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小白姐姐身子弱,在外面维持门面、结交应酬又要花费心力,很不容易。你这个做妹妹的,年纪小,多出点力气,多帮衬一点,是应该的。怎么总是这般斤斤计较,一点也不懂事
是啊,她很不容易。
他们的养女、他们的养妹,在金碧辉煌的宴会间穿梭、在精雕细琢的庭院里休养、穿着绫罗绸缎、期待着崭新的别墅,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我,七岁的生辰才过去两个月,在桃园里从日出做到日落,手被桃毛刺得发痒,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攒下的每一文钱都要去填那栋我从未见过的别墅的无底洞。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威严而不耐烦的脸,看着哥哥偏心得理直气壮的脸,再看着小白那张楚楚动人、茶香四溢的脸。
空空的桃篮从我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冲到嘴边,却只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们看不见我的疲惫,看不见我的伤痛,只看见我不懂事。
我才七岁啊。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再也看不清他们此刻的表情,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第4节
小白姐姐又去听隔壁杨家姐姐与某个姓刘的男子的爱情故事了。
家中难得只剩下我们父子三人。她前脚刚被华丽的轿辇接走,后脚院中的气氛便陡然一变。
方才还对着小白温言软语的父亲和哥哥,几乎同时收敛了所有表情。父亲快步走到院门旁,侧耳细听,确认车驾确实远去,随即袖袍一挥,一层极淡的金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院落,隔绝了内外声息。
哥哥则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不再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紧张与……心疼他猛地抓起我那只被桃篮勒出深红印子、又因整日劳作而微微肿胀的小手。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抽回手。那处被竹篾反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哥哥的手却握得紧紧的,力道放得极轻,指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灵光,轻轻拂过我的伤处。一股清凉舒缓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红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了不少,疼痛也大为减轻。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写满歉疚与焦灼的眼眸里。
英儿,疼不疼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方才呵斥我时判若两人,是哥哥不好,哥哥混账!
父亲也走了过来,脸上那层威严的假面彻底剥落,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他不住地望向被金光笼罩的院墙之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仿佛墙外有无数双耳朵正在窥探。
隔墙有耳,未必周全……父亲喃喃自语,眉头锁死,那老鼠精虽道行浅薄,但毕竟是……派来的,难免有探查之能。方才那般作态,已是冒险……
他的目光在我和哥哥之间逡巡,最终定格在我残留着泪痕的脸上。父亲的眼圈竟微微泛红,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某种决然的决心。
罢了!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咬牙,脸上掠过一丝肉痛与决绝,唯有那里,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
第5节
只见父亲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无比。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自他掌心迸发。
光芒渐敛,一座玲珑剔透、金光流转的微小宝塔浮现而出,塔身遍布玄奥符文,散发出浩瀚而威严的气息。
——七宝玲珑塔!
我心头一震。我自然认得此物,这是父亲的成名法宝,威震天庭。但哥哥曾无数次私下里咬牙切齿地说:有塔你是爹,没塔你就是死爹!可见哥哥对此塔深恶痛绝,只因它曾是降服、禁锢哥哥的神器。
哥哥一见到此塔,脸色果然瞬间阴沉下来,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身体,眼中闪过一抹赤红戾气,那是深植于他神魂之中的抵触与怨愤。若非情非得已,父亲绝不敢在哥哥面前轻易祭出此塔。
但此刻,哥哥只是死死盯着那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竟硬生生将那股几乎要爆发的火气压了下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里面的焦灼压过了对塔的憎恶。
父亲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色,不再犹豫,低喝一声:收!
宝塔骤然放大,洒下万道金光,将我们父子三人彻底笼罩。我只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仿佛被卷入一个温暖的漩涡,下一刻,便已置身于一个奇异的金光空间之中。
空间不大,四周塔壁金光流淌,无数符文若隐若现,气息祥和而稳固,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在这里,父亲似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但脸色依旧沉重。哥哥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脊背。
妹妹,哥哥抢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恳切,他轻轻抚摸着我那已然消肿的手,再辛苦一下,委屈一下,哥哥知道你难受。只等这场大劫过去!只要熬过去,哥哥向你保证,以后绝对把你捧在手心里疼,我们一家就可以真正快快乐乐地生活了,再不用演这劳什子的戏!
一旁的父亲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英儿,我苦命的孩子……他哽咽着,爹知道让你受委屈了,你还这么小……可是爹没有办法,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走你哥哥的老路啊!
他看向哥哥,眼中是深深的悔恨与后怕:当年封神大劫,你哥哥命在劫数之中……被迫剜肠剔骨,偿还父精母血,差点神魂俱灭!虽得太乙真人怜惜,以莲藕重塑身形,却也因此根基受损,心性永滞少年,再难长大……爹这心里……爹这辈子都欠他的,也怕极了……
父亲转回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我:这一次的西游大劫,乃是天道定数,诸天神佛皆需入局应劫。那取经人的八十一难,早有定数。佛旨钦定,你……你原也要下凡一趟,化作一难,去磨砺那唐僧师徒……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
父亲的声音痛苦不堪:爹怎么舍得爹已经赔进去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赔进去一个女儿吗爹宁可豁出这张老脸,去求如来佛祖!爹和你哥哥,甚至不惜……不惜跟他拍了桌子,说要干一场!
最终……最终如来佛祖松了口,却也有了条件。他将自己莲花座下偷食香花宝烛、已然有了些因果的金毛白鼻老鼠精交给了我们,让她替你应这一难,前去迷惑唐僧,充作那‘半截观音’、‘地涌夫人’的一难。
但前提是,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在这段时日里,我们必须演出一副父兄只爱养女养妹、苛待亲女的戏码!要让那老鼠精‘小白’深信不疑自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那个,要让她心甘情愿、志得意满地去应劫,而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只是被推出去顶灾的替身……否则,佛旨难违,该受难的,还是得是你啊!
哥哥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所以没办法,只能演!还得往狠里演!我知道每一次那死老鼠茶里茶气地跟你炫耀,每一次我和爹训斥你的时候,你心里有多难受……我们心里又何尝不是在滴血但有什么办法谁让咱们家欠了如来这老大一个人情呢
--
第6节
金光塔内,一片寂静。只有父亲沉重的喘息和哥哥紧握的拳头发出的轻微骨节声响。
我呆呆地站着,消化着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吗
那些刻薄的指责,那些偏心的抢夺,那些让我委屈得夜夜偷偷哭泣的戏码……竟然全都是为了保护我
我看着父亲斑白的鬓角,那里面有多少是为了我和哥哥愁白的我看着哥哥那双依旧带着少年桀骜却盛满歉意的眼睛,他那永远长不大的身体里,又封印着多少曾经的痛楚与不甘
他们每一次配合着小白对我冷言冷语时,心里承受的煎熬,或许并不比我少。
心里的冰墙,在那汹涌而来的真相和浓得化不开的亲情面前,轰然倒塌。委屈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是震惊,是恍然,还有一丝丝……酸涩的温暖。
所以,太上老君舍了全部法宝、两个童子一头牛,也是为了演得像这西游大劫,竟是如此一场牵扯众多、心照不宣的大型戏台
而我,李云英,就是这场大戏中,被至亲之人用另一种方式死死护在羽翼下的那个核心秘密。
我叫李云英。
我的父亲,是天庭降魔大元帅,托塔天王李靖,执掌天兵,卫戍天庭。
我的哥哥,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莲藕化身,神通广大。
而我,原本或许只是天庭一个普通仙童,却因这场西游大劫,成了父兄不惜忤逆佛祖、也要拼命护住的珍宝。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委屈和愤怒。
塔内金光流转,映照着父亲泪痕未干的脸,哥哥紧抿着唇却眼神温柔的模样。
外界的一切纷扰、算计和表演,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座小小的七宝玲珑塔之外了。
---
第6节
蟠桃园的清晨,总是弥漫着一种清甜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亿万株桃树层层叠叠,枝叶间缀满了或青或粉或红的硕大蟠桃,压得枝头微微弯曲。
我,一个七岁的童工,正踩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矮凳上,踮着脚尖,奋力去够高处一个看起来格外饱满的桃子。手臂酸麻,昨日被竹篮勒出的红痕虽经哥哥灵力治疗已不明显,但肌肉的酸痛却实实在在。
哎哟,小云英,慢着点!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穿着七彩霓裳的紫衣仙女姐姐翩然而至,轻轻扶住我的腰,怕我摔下来。另一位蓝衣仙女姐姐掩口轻笑,递过来一张浸了清露的丝帕:瞧你这满头汗,快擦擦。这些粗重活儿让我们来就好,你才多大点儿。
橙衣仙女接过我好不容易摘下的桃子,放入旁边的玉篮中,柔声道:去边上歇歇吧,这些桃子够数了,王母娘娘不会察觉少一两个的。姐姐们帮你干了。
七位仙女姐姐围在我身边,莺声燕语,关怀备至。她们是天庭最美的风景线之一,此刻却毫无架子,对我这个小杂役体贴入微。我知道,她们是真心疼我。在这冰冷的天庭规则下,这点温情显得格外珍贵。
我正要用袖子抹汗,紫衣姐姐已经用她那带着香风的帕子,轻轻替我拭去额角的细汗,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并未持续多久。
园子入口处,一道娇柔做作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哎呀,好热闹呀~原来妹妹在这里呀
是小白。
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流仙裙,更衬得她楚楚可怜。她袅袅娜娜地走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和围在我身边的七位仙女。
就在她出现的一刹那,我清晰地感觉到,扶着我腰的紫衣姐姐手指微微一僵。
方才还温柔似水的七位仙女姐姐,脸色几乎是同步地、戏剧性地一变!她们眼中的柔和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刻薄、不耐烦甚至略带厌恶的神情,仿佛我是什么碍眼的脏东西。
紫衣仙女猛地抽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还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她柳眉倒竖,指着我呵斥道:李云英!发什么呆让你来桃园是干活的,不是来偷懒耍滑的!你看你摘的这几个桃子,歪瓜裂枣,能入得了王母娘娘的眼吗
蓝衣仙女也立刻帮腔,声音尖利:就是!磨磨蹭蹭,耽误大家多少事儿!这点活儿都干不好,真不知道留你在桃园有什么用!
橙衣仙女更是冷哼一声:再这么慢,仔细我教训你!还不快干活!
变脸之快,语气之恶劣,与片刻前的温柔体贴判若两人。
我愣住了,虽然知道是演戏,但这冲击力依然让我心脏抽紧。
小白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一丝优越感。她轻轻拉住紫衣仙女的衣袖,软语道:姐姐们别生气,云英妹妹还小,慢慢教就是了……
紫衣仙女立刻转向她,脸上冰雪消融,堆起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还是小白妹妹心善。跟这种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有什么好气的走,姐姐们新得了些瑶池仙茗,带你去尝尝鲜,顺便给你讲讲我们姐妹以前的故事。
说着,她们不由分说,簇拥着一脸不好意思但又很感兴趣的小白,径直往园中凉亭走去。
我知道,小白姐姐一定是去听七仙女姐姐们勇敢的故事了——尤其是紫衣姐姐当初如何私逃下界,遇见董永,谱写所谓旷世奇恋的那一段。
--
第7节
我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我早就听哥哥偷偷讲过。那哪里是什么勇敢追求爱情那根本就是紫衣姐姐命中注定的一场情劫!是早就写在命运簿上、必须要经历的一难。过程轰轰烈烈,结局潦草分离,其中苦楚,唯有当事人知晓。
可这一切,到了小白的耳朵里,经过她自己的臆想和七仙女姐姐们加工后的讲述,必定会变成一部反抗权威、追求自由恋爱的英雄史诗,成了她可以效仿的典范。
再这样被鼓励下去,小白姐姐恐怕真的会生出无穷勇气,等时机一到,就毫不犹豫地冲下界去,把那个细皮嫩肉的唐僧给抓进她的洞府里,上演一出强抢御弟的戏码。
哥哥昨晚溜进我房间,偷偷告诉我:……洞府都给她准备好了!就在陷空山无底洞,布置得那叫一个华丽,保证她一看就喜欢,觉得那就是她梦想中的家!
我当时还傻傻地问:那洞府很贵吧钱从哪里来的
哥哥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憋着笑说:呃……这个嘛……其实是你用每天在蟠桃园打工的桃子换的。
我:
哥哥掰着手指头算:你看啊,王母奶奶……咳,王母娘娘实在是个狠心的老板,你干一天活才给你一个桃子当工钱。你这三年攒下的桃子,差不多刚够置办洞府里的家具摆设。昨天你带回来那个,本来是打算给她凑个梳妆台的腿儿,结果……咳,被小白吃了。
我当时气得想咬他!我一个桃子都没舍得吃过!全交了洞府分期!
哥哥赶紧补充:当然,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其他人的工资更低!七仙女姐姐她们干一年活儿,也换不来一只桃子!大家都穷得很!
他顿了顿,又一脸向往地感叹,当然,谁都没办法跟那只猴子比,人家当年在桃园‘干’一天,好家伙,桃园里的桃子都没了!那才叫挣大钱!
想到这儿,我看着凉亭里相谈甚欢的八个身影,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继续踮着脚,努力去够高处的桃子,努力表现出一副受尽欺凌的童工苦相。
不知过了多久,亭子里的茶话会似乎结束了。
七仙女们又簇拥着小白走了回来。路过我身边时,紫衣仙女再次板起脸,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动作快点!天黑前摘不满三篮,看我怎么罚你!
小白则停下脚步,看着我篮子里寥寥无几的桃子,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茶香四溢的同情表情。
妹妹辛苦了,她柔声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真心,都是为了这个家……姐姐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我是挺辛苦。
身体辛苦,心里更辛苦。
演一场全世界都知道剧本、唯独我和小白不知道(哦,现在我知道了)的戏,实在太累人了。
如果不是为了父亲那沉重的托塔天王职责,不是为了哥哥那永远卡在少年时期的莲藕身和暴脾气,我真想现在就撂挑子不干了!
我甚至想立刻冲下界去,找到那个慢吞吞取经的唐僧,直接把真经甩给他——不就是几本书吗这种东西,我家毗沙宫的书房里堆得得有半个长安城那么多!何苦要折腾这么一大圈,演这么一出旷日持久、劳民伤财的大戏
但我只能想想。
看着小白那副沉浸在被所有人宠爱、即将勇敢追爱的梦幻表情,再看看七仙女姐姐们努力维持的刻薄嘴脸,我认命地低下头,小声嘟囔:不辛苦,命苦。
--
第8节
西游的行进如同天轨运行,分毫不差。终于,那命定的劫数指向了陷空山无底洞。
小白姐姐下凡的日子到了。
没有盛大的告别,她就像只是出门赴一场寻常的宴席,对着父亲和哥哥——她眼中深情的养父与兄长——盈盈一拜,眼中噙着恰到好处的、对家的眷恋与对爱情的决绝。父亲面容威严中带着一丝不舍,哥哥则演出了一番妹妹放心去追爱,家里有我们的慷慨激昂。
我站在角落,低着头,努力抑制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去蟠桃园报道,不用再踮着脚去够那些该死的桃子,不用再忍受那无休无止的偏心戏码和茶言茶语了!
天知道,王母娘娘那桃园的工作,在外人眼里是何等的美差,仙人们怕是真能从南天门排到十八层地狱都求不来一个名额,可于我而言,这三年简直是酷刑。
然而,当我回到自己那略显冷清的房间,准备彻底将这段憋屈的日子扫进记忆角落时,却在枕下摸到了一方素净的丝帛。
展开,是一行行略显潦草却依旧透着几分娇柔的字迹,那是小白的笔迹:
云英妹妹:
对不起了,这段时间,你演得挺累的吧
data-fanqie-type=pay_tag>
其实,我更累。
作为一个没有背景、还有前科(偷了如来佛祖香花宝烛)的小妖怪,从被抓住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不再由自己掌握了。
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有权势惊天、能为了你去忤逆佛祖的父亲和哥哥。他们那样费尽心力地保护你,甚至不惜找来我这样一个替身。
每次按照‘剧本’‘虐’你的时候,看着你委屈又倔强的小脸,我心里确实会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看啊,天庭尊贵的公主,不也要在我这个‘小妖怪’面前伏低做小但这种快感转眼就会被更大的空虚和恐惧吞没。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场表演,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
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无足轻重的妖怪,而你是生来就拥有一切的天庭公主呢
886(拜拜咯),我要去赴我的死局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侥幸能从金蝉子那位神通广大的徒弟手下活下来,是不是还能回来,继续被你父兄‘宠爱’着,演这场无尽的戏呢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让这三年的记忆,这虚假的宠爱,这针锋相对的戏码,一直陪伴着我吧。
——
小白
丝帛从指尖滑落,我怔在原地,浑身冰冷。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是替身,知道这是戏,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她根本不是懵懂踏入陷阱的棋子,她才是这场老鼠精劫难原定的、真正的主角!
而我和父兄,我们所谓的保护,我们自以为是的设计,甚至我们欠下如来的人情……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如来佛祖安排下,为了让她这颗棋子走得更加顺理成章、更加心甘情愿的一段……插曲。
那股即将解脱的狂喜瞬间冻结,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比这三年来任何一次委屈都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