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修仙界第一宗门的圣女。
下凡历劫前,她和神尊育有一子,是未来的天界帝君。
历劫时,她被凡人猎户所救,糊里糊涂生下了我。
我七岁这年,她历劫结束,天界派人来接。
母亲抱着仙气缭绕的哥哥,满目慈爱与骄傲。
再看向我时,她只对天兵天将道:
此女身负凡人血脉,污秽不堪,我不要了。
同来迎接的舅舅仙君和哥哥,也满脸鄙夷:
区区凡种,也配做圣女的孩子留在凡间自生自灭吧。
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没人看见,我身后那猎户爹爹,周身悄然现出九条狐尾。
1.
七彩祥云笼罩了我们小小的茅屋。
金甲天兵手持长戟,列于云端,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为首的仙君锦衣华服,看见娘亲时,眼眶瞬间就红了。
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娘亲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又转向他身旁那个仙气缭绕的男孩。
那男孩约莫十岁,眉眼和娘亲有七分相像,周身环绕着淡淡金光。
苍焱,我的儿。
娘亲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她颤抖着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
再转向我时,她眼中所有温情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厌恶。
她对着天兵天将开口。
此女身负凡人血脉,污秽不堪,我不要了。
舅舅仙君和我那素未谋面的哥哥苍焱,也用鄙夷的眼神扫过我。
区区凡种,也配做圣女的孩子
留在凡间自生自灭吧。
我的心一寸寸沉入谷底,周身都在发抖。
我攥住娘亲破旧的裙角,不敢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死命地打转。
天兵统领沉默片刻,公事公办地开口。
圣女,此女的凡人父亲已在您渡劫功成时身死道消,化为飞灰。
按天规律法,她唯一的血亲监护,只剩下您。
娘亲眼里的乞求瞬间化为灰败。
她情绪失控,几近崩溃。
可我不想要她!
我在凡间受苦百年,难道还要带着这个耻辱的印记,让我时时刻刻回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吗
话音落下,她才察觉到被我攥住的衣角。
她赤红着眼低头,对上我惶恐的目光。
下一瞬,她猛地抬手,狠狠将我推开。
滚开!
听不懂吗我不要你!
她声音嘶哑,面容扭曲。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
2.
我被推得向后踉跄,一屁股摔在地上。
手肘在粗糙的石子上擦破了皮,渗出血珠。
头顶无数道目光,审视,嫌恶,怜悯,交织成一张网,将我牢牢困住。
一位天兵似乎想上前扶我,却被舅舅一个眼神制止了。
舅舅怒气冲冲地为娘亲说话。
我姐姐凭什么要冷静
她身为云顶天宫的圣女,却被困凡尘百年,生下这么一个污秽的孽种,难道还要强迫她带回去,日日折磨吗
哥哥苍焱也依偎在娘亲怀里,满脸愤恨。
我们天家血脉何其高贵,绝不容许凡人的血脉玷污!
周围的天兵天将窃窃私语,看向我的目光也愈发不善。
我呆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视线里,是娘亲云锦织成的鞋尖,和我那穿着草鞋、沾满泥土的脚。
鲜明的对比,像一根针扎进我的心里。
爹爹,死了
化为飞灰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心口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最终,天兵统领还是坚持了天规律法。
我,必须被带回天界。
娘亲再也不看我一眼,牵着哥哥苍焱,登上了一头通体雪白的仙鹤的背。
我惊惶不安地跟上去,想爬上那只仙鹤。
娘亲却用一道灵力屏障将我隔开,冷冷地关上了门。
舅舅冷哼一声,拂袖便要登上他自己的坐骑。
天兵统领上前,拦住了他。
舅舅眼底含着怒意,最终极不情愿地走向队伍最后方。
那里有一辆运送杂物的云车。
他掀开车帘,里面堆满了各种箱笼行李。
他冷眼看我。
滚进去。
3.
我愣了一下,随即竟有些受宠若惊。
又欣喜又急切地跑过去。
爬进去前,怕自己脚上的泥污弄脏了里面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脚上的草鞋。
我蜷缩在行李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看向舅舅。
却见天兵统领皱起了眉。
舅舅嗤笑一声。
怎么,天规还规定了,不能让孽种坐在杂物堆里吗
天兵统领最终还是沉默了。
舅舅抬起手。
啪的一声,车帘落下,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云车在云海中穿行,速度极快,颠簸得厉害。
我在无尽的漆黑和摇晃中,感觉天旋地转。
胃里翻江倒海,酸水拼命往喉咙里涌。
我急切地拍打着车壁。
娘亲,我……我难受,想吐。
没有人理我。
我脑子昏沉滚烫,只能无力地继续拍打,吃力地喊着娘亲。
不能吐脏这里的。
爹爹说过,借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爱惜。
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听到舅舅冰冷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
敢吐在里面,你就永远别想踏入云顶天宫一步!
云车速度更快了,颠簸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浑身是汗,意识时有时无。
终究,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酸臭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迅速弥漫。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脱下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布衣,在黑暗里拼命擦拭。
没有吐脏,擦干净了,就不脏了。
吐脏了,就不能去娘亲的家了。
我只有娘亲了。
我擦得筋疲力尽,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涌出。
我想抬手去捂,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在剧烈的眩晕中,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4.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声嫌恶的呵斥惊醒。
滚下来!
云车的帘子被掀开,刺眼的金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舅舅铁青着脸站在外面,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垃圾。
哥哥苍焱只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太臭了!真恶心!
天已经亮了,云顶天宫的仙气缭绕,宛如仙境。
我这才看清,自己身上和周围的行李上,都沾着呕吐物和血迹。
我惊惶无措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会擦干净的。
舅舅拧紧了眉,不再理我。
宫殿里跑出来一个穿着七彩羽衣的小仙女,和我差不多大,梳着精致的发髻,漂亮得像画里的人。
她冲过来,开心地挽住娘亲的手臂。
凤岚姑姑,你回来啦!
娘亲怔怔地看着她。
舅舅解释道。
是琼华池的玉璃,非要跟着来接你。
她说等你回来,要做你的亲传弟子。
娘亲看着她,眼眶又红了,神情有些恍惚。
我垂下眼,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薄茧和伤痕的双手。
玉璃开心地抱着娘亲的手臂,声音清脆。
以后,我就是凤岚姑姑的女儿!是苍焱哥哥的妹妹!
他们簇拥着娘亲,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舅舅温和地对娘亲说。
阿姐,都过去了,这里是你的家,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我爬出云车,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天界的风带着凉意,舅舅将一件流光溢彩的披风,披在了娘亲肩上。
我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冷得打了个寒颤。
哥哥苍焱也进去了,路过我时,还厌恶地踢开了一块我脚边的石子。
5.
我被两个仙娥带去了一间偏僻的杂物房。
她们扔给我一套粗布衣服和一块毛巾。
圣女吩咐,让你把自己洗干净,别带着凡间的污秽之气,冲撞了贵人。
我想问问能不能吃点东西,从昨天到现在,我滴水未进。
可她们冰冷的眼神让我不敢开口。
等我把自己搓洗得皮肤通红,换上衣服出来,那两个仙娥已经不见了。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我看到主殿里正在举行盛宴。
桌上摆满了各种我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仙果佳肴。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我拼命咽了咽口水。
舅舅不断给娘亲布菜,哥哥苍焱则端着一杯琼浆玉液递给娘亲。
他们不知说了什么。
舅舅忽然伸手,卷起娘亲一只手的衣袖,怔怔地看着她的手臂。
下一刻,他高大的身躯颤抖着,抬手抹了下眼睛。
哥哥苍愈也捂住了嘴,似乎在哭泣。
娘亲的手臂上,和我一样,布满了伤疤。
那是凡间的岁月留下的痕迹,是辛苦劳作和生活的证明。
哥哥抹着眼泪,凑近娘亲,轻轻地对着那些伤疤吹气。
玉璃也靠了过去,满脸心疼。
娘亲颤抖着手,将他们紧紧抱在怀里。
那画面,像是我三岁前,她也曾这样抱过我。
三岁后,就再也没有了。
我看得有些出神。
等我回过神,宴席已经结束。
仙娥们将桌上还剩大半的仙肴,倒进了一个玉桶里,准备拿去喂养仙兽。
我看得心疼不已。
等她们将玉桶提到殿外,走向后山的仙兽园时。
我悄悄跟了上去。
躲在假山后,等她们走远了,我才急步跑过去。
打开玉桶的盖子,一股无法言喻的香气钻入我的鼻子。
我拨开上面的一些果核,饿极了,抓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
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蹲在玉桶旁,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直到肚子终于不再叫唤,我舒服地叹了口气。
从前在山里,娘亲总说,她有一个很好的家,在云端之上。
那时我躺在她身旁,忍不住畅想。
等到了那一天,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着娘亲,去那个很好的家。
而现在,我吃饱了,也终于明白。
家是娘亲的,家人也是娘亲的。
我什么都没有。
风吹得眼睛有些酸涩。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是舅舅。
我慌乱地想盖上玉桶,可嘴角的糕点屑还没来得及擦掉。
舅舅目光冰冷地问我。
谁准你吃的
我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看见这些被倒掉了,没人吃了。
舅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看到娘亲手臂上的伤疤后,对我的恨意似乎更深了。
他寒声道。
没人吃了,就算拿去喂畜生,也轮不到你吃!
6.
他手掌慢慢攥成拳,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滚吧。
云顶天宫不会养你,大不了,我向天帝请罪。
我绝不会让阿姐再见到你,勾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可我能去哪里呢
爹爹已经不在了。
我满心恐惧,我不能走。
我着急地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唯一可能的作用。
我……我可以干活的!
我可以打扫,可以去灵田帮忙,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让我吃饭睡觉,就好了。
舅舅冷冷地看着我,显然不为所动。
我死死攥紧衣角,哆嗦着壮着胆子说。
我……我也可以只吃最差的灵谷。
一天吃一碗,不,半碗就够了。
舅舅不耐烦地转身就要走。
我急忙追上去,哭着喊道。
我……我还可以挨打!
你们谁不高兴了,都可以打我骂我!
舅舅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落下的疼痛。
可那只手,迟迟没有扬起。
许久,我才听到他冰冷的声音。
别以为能留多久。
等我找到合适的由头,立刻会把你送走。
我被安排在最偏远的下人院落,住在一间空无一物的石室里。
仙娥们都对我避之不及,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一天,哥哥苍焱带着玉璃路过兽栏。
他看到我正在清理独角兽的粪便,满身污秽,立刻捂住了鼻子。
玉璃尖叫道。
苍焱哥哥,快走,这里太臭了!
苍焱却没走,他走到我面前,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我。
喂,你就是那个凡种
我不敢抬头,小声应了句。
是。
他忽然抬脚,将我刚刚堆好的粪肥踢散。
真脏。
他轻蔑地说完,又像是不解气,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
我被踹得滚到一旁,撞在石栏上,疼得半天喘不过气。
他通红着眼,声音里带着哭腔。
都怪你!
都怪你和你那个凡人爹!要不是你们,娘亲怎么会受那么多苦!
她以前最爱我,现在她回来了,却总是看着我发呆,她都不抱我了!
他蹲下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我的妹妹,该是玉璃这样的仙女!
才不会是你这种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脏东西!
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不敢挣扎,也不敢反抗。
良久,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对……对不起。
我的出生,就是原罪。
苍焱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苍焱,住手。
是娘亲。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苍焱像是被抓包的孩子,立刻松开手,委屈地扑进娘亲怀里。
娘亲,她太脏了!我讨厌她!
娘亲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还是个孩子。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带着苍焱和玉璃离开了。
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脖子上火辣辣地疼。
可远不及我心里的痛。
7.
夜里,我缩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发烫。
脑子里像是着了火,嗓子干得冒烟。
我摸黑爬起来,想出去找点水喝。
刚拉开门,就隐约听到院子里舅舅和一个仙医的对话声。
圣女的情况,是历劫时伤了心神,留下了心魔。
只能慢慢温养,切记不可让她再接触任何能勾起凡间记忆的人或事。
舅舅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愤恨。
什么都能避免,可那个孽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李仙医,有没有办法,为我阿姐开具一份神魂重创的玉碟
仙医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
仙君是想以圣女神魂不稳为由,将那孩子送去化生池,重塑轮回
化生池,我知道。
那是天界处理有罪孽的仙灵或废弃灵物的地方。
进去之后,便会神魂俱灭,彻底消散。
舅舅沉声。
对,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僵硬。
这恐怕不行。
仙医的声音很为难。
除非监护人神魂错乱,有过虐待亲子的实证,否则天规不允。
仙君,这种虚假的玉碟,没人敢开。
院子里,传来玉器碎裂的声音。
我听到舅舅压抑的嘶吼,那声音带着悲凉的颤栗。
她说,她百年的修为,几乎被那凡尘俗世消磨殆尽。
她说,她的手废了,再也弹不了九天玄琴,绘不出山河仙图。
李仙医,你说这凭什么!
那个凡人毁了我姐姐的一切,天规却还要逼她,逼我们云顶天宫,养着那个凡人的孽种……
我节节后退,在剧烈的头晕目眩中,无声地关上了门。
身体跌回一片漆黑。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我的罪孽在哪里。
我是那个凡人爹爹的孩子。
那个毁了娘亲一切的凡人。
舅舅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其实,或许不是。
还有别的办法的。
我缩回角落,再不敢出去找水。
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
或许,我真的该去死。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不断下坠,又好像轻轻地飘了起来。
8.
我以为我会就此消散。
可几天后,我还是醒了过来。
一个哑巴老仙仆给我送来了一碗清可见底的灵谷粥。
她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放下碗就走了。
我本能地渴望活下去。
我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喝光了那碗粥。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舅舅的话。
这是唯一的办法。
除非监护人神魂错乱,有过虐待亲子的实证。
我喝完粥,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爬起来,走了出去。
我被分配到云顶天宫最贫瘠的一片灵田,做最低等的杂役。
这里灵气稀薄,仙娥们都懒得过来。
我一个人,日复一日地翻土,除草,浇水。
其他仙童都有仙法辅助,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我这双凡人的手。
但我渐渐发现,那些被他们断言无法成活的废弃种子,在我手里,却能奇迹般地发芽。
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小小的灵田上。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能做出成绩,培育出珍稀的灵植,娘亲就会多看我一眼。
天界的百花盛会快到了。
我听说,娘亲历劫前,最喜培育奇花异草。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用尽了我所有的心血,日夜守在灵田里。
终于,在一株普通的月见草旁,我培育出了一株变异的霜月华。
它通体雪白,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光,在夜里会散发出清冷的月华。
虽然品阶不高,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移栽到最好看的花盆里,用我积攒了许久的露水清洗花叶。
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笨拙又真诚的礼物。
9.
百花盛会那天,我抱着那盆霜月华,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走向了主殿。
离得老远,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大殿中央,哥哥苍焱正意气风发地展示着他新练成的剑法,引来阵阵喝彩。
他一套剑法舞毕,天帝外祖父抚掌大笑。
好!不愧是我的外孙,天资卓绝!
娘亲也满眼骄傲,亲手为他奉上一杯万年琼浆。
我的苍焱,定能成为威震八方的战神。
整个大殿其乐融融,都在为苍焱的一点微末进步而大肆庆祝。
我的出现,像一滴污水,滴进了清澈的湖面。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以及我怀里那盆不起眼的白色小花。
舅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我抱着花盆,手心冒汗,紧张得说不出话。
苍焱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径直向我走来。
又是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一把夺过我怀里的花盆。
我急了,想抢回来。
还给我!
他轻易地举高了手,我怎么也够不到。
就凭这种凡间秽物,也想博娘亲一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厌恶。
下一秒,他手一松。
啪!
花盆在我面前摔得粉碎。
我精心培育的霜月华,连同我所有的希望,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碾成了污泥。
我的花……
我蹲下身,徒劳地想去捡拾那些破碎的花瓣。
苍焱一脚将我踢开。
他指着我,对所有人说:
就是因为她!就是因为这个污点!
娘亲的修为迟迟无法圆满,心魔缠身,都是因为她这个耻辱还存在于世上!
大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罪人的眼神看着我。
10.
剧烈的争吵和灵力波动,引动了娘亲体内的心魔。
她捂住心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舅舅和苍焱立刻慌乱地围了上去。
阿姐!
娘亲!
我跪在地上,看着那片被碾碎的洁白,心也跟着碎成了千万片。
我彻底明白了。
我的努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娘亲在舅舅的搀扶下,缓缓站稳。
她没有看暴戾的苍焱,也没有看地上的狼藉。
她的目光,穿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纯粹到极点的,冰冷的,厌恶。
仿佛在看一件让她恶心至极的脏东西。
她甚至没有对我说话。
只是转过头,对她最疼爱的儿子,轻声说了一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天雷,在我脑中炸开。
苍焱,别为她,脏了你的手。
我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转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身后是他们的惊愕,是不解。
但都与我无关了。
这份所谓的亲情,我不要了。
就在我即将踏出大殿的那一刻。
一股霸道绝伦,又带着滔天怒意的威压,从天而降,笼罩了整个云顶天宫。
苍焱和舅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
一个冰冷刺骨,又带着无尽杀意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谁,准你们动我的女儿
data-fanqie-type=pay_tag>
11.
我回过头。
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他银发如瀑,面容俊美至极,一双金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身后那九条遮天蔽日的巨大白色狐尾。
青丘……狐帝!
舅舅的声音里充满了骇然与不敢置信。
娘亲也僵住了,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嘴唇颤抖着。
朔夜……你不是……
爹爹,不,青丘狐帝朔夜,冷笑一声。
他甚至没看娘亲一眼,目光只落在我身上。
那足以让整个天界颤抖的怒火,在触及我的时候,瞬间化为了无尽的心疼。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湿痕。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瑶瑶,不怕。
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要带我离开。
站住!
娘亲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朔夜!你要带她去哪里!
朔夜的脚步没有停下,声音冷得掉渣。
回青丘,回我们的家。
凤岚,她是你的女儿,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
娘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指着朔夜,歇斯底里地尖叫。
她不是!她是你这个妖物,用卑劣手段欺骗我、玷污我生下的孽种!
朔夜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悲凉。
我从未欺骗你。
当年你下凡历劫,被仇家追杀,重伤垂死,是我救了你。
是你神志不清,将我错认成了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尊未婚夫,是你主动的。
凤岚,百年夫妻,朝夕相伴,难道在你眼里,就只剩下欺骗和玷污吗
娘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说不出一个字。
朔夜不再多言,拉着我,化作一道白光,瞬间消失在云顶天宫。
12.
我被爹爹带回了青丘。
这里和冰冷华丽的云顶天宫完全不同。
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空气里都带着甜丝丝的香气。
狐族的子民对我十分好奇,但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善意。
爹爹把我带到他的寝殿,亲自为我疗伤。
温暖的妖力流遍全身,那些年积攒下的暗伤和屈辱,似乎都被一并冲刷干净。
他告诉我,我的眼睛不是凡人的灰色,而是继承自他的银色,只是因为灵脉被娘亲的仙力压制,才会显得暗淡。
他为我解开了体内的封印。
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我体内苏醒,一半是娘亲纯净的仙力,一半是爹爹霸道的妖力。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我体内碰撞,撕扯,痛得我几乎昏厥。
爹爹紧紧抱着我,将自己的妖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引导着那两股力量。
瑶瑶,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又坚定。
忘了云顶天宫,忘了他们。以后,爹爹保护你。
不知过了多久,我体内的力量终于不再冲突,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出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爹爹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从那天起,我成了青丘唯一的帝姬。
13.
百载光阴,弹指一挥。
在青丘,我不再是那个低贱的凡种,而是被整个狐族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爹爹教我控制体内那股独特的力量,教我狐族的幻术和战斗法门。
我的外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发变成了耀眼的银白,眼眸是纯粹的银色,在光下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我不再是那个瘦小枯干、满身尘土的小女孩。
我长成了青丘最耀眼的存在。
这一日,魔族大举入侵天界。
天界节节败退,死伤惨重,不得不向各方求援。
求援的玉简,也送到了青丘。
爹爹看着玉简,冷笑一声,随手就要捏碎。
我拦住了他。
爹爹,我想去。
爹爹皱眉。
瑶瑶,天界不值得。
我摇摇头。
我不是为了天界。
百年前的债,我想亲手去讨回来。
爹爹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
去吧。但记住,你的安危最重要。谁敢再伤你分毫,我便屠了整个天界为你陪葬。
14.
我带着一队青丘精锐,赶赴天界战场。
曾经金碧辉煌的南天门,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魔气冲天,仙人们死伤遍地。
混乱中,我看到了舅舅,他浑身是血,还在奋力抵抗。
也看到了哥哥苍焱。
他比百年前成熟了许多,手持长剑,浴血奋战,但终究年轻,渐渐不敌。
眼看一只巨大的魔物利爪就要拍向他。
我身形一闪,出现在他面前。
手中由仙妖之力凝结成的银色长鞭,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将那魔物抽得魂飞魄散。
苍焱愣愣地看着我,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你是……月瑶
我没有理他,转身投入战场。
我的力量兼具仙的净化和妖的毁灭,对魔物有着天生的克制。
银鞭所到之处,魔物纷纷化为灰烬。
青丘的军队也勇猛无比,很快就稳住了战线,将魔族大军逼退了百里。
一场恶战下来,天界众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震惊、感激,还有一丝尴尬和畏惧。
一个年轻的仙子跑过来,她叫灵霜,是药王殿的弟子。
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瓶丹药。
帝姬,您受伤了,这是上品的金创丹。
我这才发现手臂上被魔气划了一道口子。
我接过丹药,对她笑了笑。
谢谢。
灵霜脸一红,摆摆手说。
是我该谢谢您,您救了我们所有人。
她成了我在天界,第一个对我展露善意的朋友。
苍焱远远地站着,几次想过来,又都停住了脚步。
最后,他只是托灵霜给我带了一句话。
谢谢。还有……对不起。
我听完,没什么表情。
一句对不起,就想抹平所有的伤害吗
太天真了。
15.
大战持续了数月。
在青丘的帮助下,天界终于击退了魔族。
庆功宴上,我被奉为上宾。
天帝外祖父亲自向我敬酒,言语间满是赞赏和拉拢之意,仿佛忘了当初是如何默许我被欺凌。
舅舅也端着酒杯过来,脸上带着浓浓的愧疚。
月瑶,以前是舅舅不对,我自罚三杯,你别往心里去。
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迟来的善意,对我而言,比路边的野草还廉价。
宴会进行到一半,娘亲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仙饰,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她径直向我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娘亲在我面前站定,她的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瑶瑶。
她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心中一片平静。
曾经,我多么渴望她能这样叫我一声。
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圣女有何指教
我用的是最疏离的称呼。
娘亲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玉盒,递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我的一半本源神力。
她声音颤抖。
瑶瑶,是娘亲对不起你。我被心魔所困,才会……才会那样对你。
你吸收了它,你的仙脉会更加稳固,修为也能更上一层楼。
就当是……娘亲给你的补偿。
我看着那个玉盒。
一半的本源神力,对于一个仙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这几乎是自毁根基。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她,轻轻地问。
如果我没有回来,如果我没有展现出足够的力量,如果我还是那个在灵田里种草的凡种,你还会把这个给我吗
娘亲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16.
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温度。
圣女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需要。
我的力量,是我自己修炼来的。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我绕过她,准备离开。
她却忽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这是百年来,她第一次抱我。
这个拥抱,不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温暖,而是带着一丝绝望的冰冷。
对不起,瑶瑶,真的对不起……
她在我的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
眼泪打湿了我的后颈。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许久,我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怀抱。
凤岚圣女。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不爱我。
而我,也早就不需要你的爱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苍焱在殿外等我。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
月瑶……
他递过来一把剑,那是我在战场上见过的,他的本命仙剑赤霄。
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但是……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打断他。
收回去吧。
苍焱,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只是战场上的同袍。
再无其他。
他死死地攥紧了剑,高傲的头颅第一次在我面前垂下,肩膀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
我再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南天门。
青丘的军队正在那里等我。
我要回家了。
17.
我回到了青丘。
爹爹在桃花林里等我,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家,我的瑶瑶。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伪装都卸下了。
我还是那个,可以躲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小狐狸。
后来,我听说了很多关于天界的事。
娘亲因为本源受损,加上心结难解,修为大跌。
她辞去了圣女之位,在云顶天宫的后山常年闭关,再不问世事。
舅舅主动请罚,去镇守天界最荒芜的北境,终身不得回还。
苍焱成了新一任的天界战神,他没有继承天帝之位,而是选择镇守魔界裂缝,终日与魔气为伴,再未踏足云顶天宫半步。
玉璃,那个曾经嘲笑我的小仙女,在战争中被魔族掳走,不知所踪。
天界和青丘,因为我的关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平盟约。
我成了连接两界的纽带。
但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青丘,陪着爹爹,打理我的花田。
又是一个百年过去。
灵霜时常会来青丘看我,我们一起在桃花树下喝酒,谈天说地。
她告诉我,娘亲出关了。
修为虽然没有恢复,但心魔似乎解开了。
她开始在天界各处游历,用自己微薄的仙力,救助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仙童。
有人说,她看那些孩子的眼神,很温柔。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18.
这天,我正在打理我培育的一片星光花田。
这是仙妖之力结合后,我培育出的独有品种,夜晚会发出星辰般的光芒,美不胜收。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花田的尽头。
是娘亲。
她老了很多,鬓边已有了白发,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圣女。
她看着我,眼中没有了过去的冰冷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于贪婪的温柔和无尽的悔恨。
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落下,她才转身,佝偻着背,默默地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澄澈。
爹爹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原谅她了吗
我摇摇头,又笑了。
谈不上原不原谅。
只是觉得,都过去了。
不爱,不恨,不怨。
她只是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星光花海上,也洒在我身上。
过去的阴霾,终将散去。
而我,早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阳光。
我回头,对爹爹展颜一笑。
爹爹,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我们并肩走在桃花林间,身后是漫天星光,璀璨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