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自带绝对诚实的debuff.
高二这年,老师的假发在化学实验课上被烧毁。
我说:张老师,您这地中海真圆啊,像个刚剥壳的卤蛋。
教导主任那双愤怒的眼睛正死死剜着我,手指差点戳到我鼻梁骨上:
贺嘉言,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对张老师有意见你这种……
我打断他,脱口而出:对不起,是我错了,您这样吼,对您的高血压不太好,还有您这刘海,好像被气歪了。
常年霸榜年级前三的完美学神,抬头看着我,眼神认真: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说真话
1
我从小就患有绝对诚实的生理缺陷。
打从记事起,说谎这个人类标准社交技能就跟我绝缘。
当我想编个小剧本、试图把想说的话嚼吧嚼吧润色一下。
那张不争气的嘴,
就会把我心底最原始、最生猛的想法直接怼到听众脸上。
幼儿园时,同桌小胖子得意洋洋地给我展示新买的塑料恐龙,问我酷不酷。
我盯着那粗制滥造的玩意儿,脱口而出,像被门夹过的塑料青蛙,丑!
小胖子当场哭成烧水壶,我喜提人生第一次罚站。
初中高中,那更是一部用社死瞬间堆砌的血泪史。
尖酸刻薄和情商盆地成了我的终身标签。
友谊的小船别说划了,连造船的木头都被我这破嘴劈成了柴火。
久而久之,我悟了。
沉默是金,闭嘴保命。
我活成了校园里的幽灵,教室角落里的固定背景板。
只有在无人区,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喘口气。
今天上化学实验课,我被随机分配到和社交恐怖分子王树华一组,研究铝热反应的实验操作。
讲真的,如果不是强制随机分组,应该是不会有人愿意跟我一组。
而王树华的心思显然没在实验上,全程都在朝后桌的妹子挤眉弄眼,手上的动作极其敷衍。
贺嘉言,你看着点实验装置,我去问问李乔笔记。
他撂下一句话,屁股就离开了凳子。
我看着那簇跳动的火焰,心里有些不安。
正犹豫着要不要喊王树华回来处理一下,下一秒悲剧就发生了。
2
飞溅的高温熔融物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直扑讲台。
精准地落在张老师的黑色假发上。
张老师是一个以锃亮的脑门和一丝不苟的教学态度而闻名全校的老教师。
据说他头上那顶用于掩盖聪明绝顶的假发价值不菲呢。
飞溅的燃烧物落在那片精心打理的假发上,火苗腾一下就起来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被老张手忙脚乱地扑灭,但高温的冲击力还是给这顶假发带来了致命一击。
那顶寄托着老张尊严的假发最后落在了讲桌上,带着一缕微弱的青烟。
实验室里陷入了死寂。
全班几十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头顶。
老张僵在原地,左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突然异常凉爽的头顶。
那张严肃的脸顷刻之间从煞白变得铁青。
大脑里的警报系统已经炸成了烟花,红色的大字在脑海中疯狂闪烁。
【闭嘴!贺嘉言!闭紧你的嘴!】
【微笑!鞠躬!道歉!】
在老张的怒目直视下,我的嘴再一次说出了一句最朴实无华、最不合时宜的话。
张老师,您这地中海真圆啊,像个刚剥壳的卤蛋。
其他同学:……
贺嘉言,你的脑袋是被坩埚钳夹了吗
张老师被气得血压飙升,捂着心口,险些晕了过去。
高二七班贺嘉言,扰乱课堂!目无尊长!记大过处分!全校通报批评!放学后立刻给我滚到德育处来!!
教导主任的咆哮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估计都能给我洗把脸。
3
我垂着头走进德育处的办公室
。
教导主任那双愤怒的眼睛正死死剜着我,手指差点戳到我鼻梁骨上。
贺嘉言,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对张老师有意见你这种……
我抬起头,主任……
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那因为激动快要把衬衫扣子撑开的啤酒肚上,还有那横跨脑门的几缕油腻的发丝。
对不起,是我错了,您这样吼,对您的高血压不太好,还有您这刘海,好像被气歪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偷偷看热闹的老师,瞬间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教导主任那只指着我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慌。几秒过后,教导主任彻底爆发,冲着我大吼。
滚!贺嘉言!你给我滚出去!本学期所有课间操!你给我在国旗下站着反省!站到毕业!
于是,我成了校园的一道风景线。
王树华因为此事被家里狠狠训斥并扣了零花钱,从此开始记恨我了。
每日课间操,我就像一根笔直的避雷针,独自矗立在国旗杆下。
看着来自四面八方嘲笑、鄙夷、好奇的目光。
看,她就是烧了张老师假发的那个卤蛋姐。
傻逼一个,活该!
她就是情商太低,把张老师和教导主任都气疯了,所以才到这里罚站的,真是活该!
议论声像是嗡嗡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嘲讽和不堪,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就是一种彻骨的疲惫感,像陷在冰冷的沼泽里,越挣扎,沉得越快。
4
这天,课间操结束后,我揣着兜里仅剩的几块钱,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黄瓜味的薯片。
逃命似的冲向顶楼的天台。
这是一个空旷的天台,平时鲜少会有人来。
也是我的安全区。
刚想找个背风的角落享受我卑微的快乐。
脚步猛地顿住。天台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穿着校服,背影跟时尚杂志精修图似的。
是徐羡。
一中公认的男神,学神,成绩常年霸榜年级前三,得过的奖状能糊墙。
标准的笑容能当礼仪模板,举止优雅得像从城堡里走出来的王子。是老师的心头肉,更是大多数女同学的暗恋对象。
他为什么会来这个属于我等失败者的角落
更让我震惊的是,他没了平时那副温和礼貌的样子。
低声骂了句:真特么的烦!
我不敢相信这是徐羡能说出来的话。
当有同学问他:会不会觉得学习累他也只会笑着说:找到学习的乐趣了就不会累,温柔得如春风一般。
我打算离开天台。
脚尖刚碰到铁门,他就转过身来了。
脸上还带着些烦躁的表情,跟平时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见我,他瞳孔骤缩,然后又迅速地调整表情。
试图挤出平时那种温和的笑:贺嘉言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嘴先动了。
我听到你刚才说的话了,你的成绩那么优秀,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你,为什么还会烦恼呢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懵了。
5
徐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从惊讶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没像其他人那样骂我情商低、多管闲事。
而是朝着我走过来,压低声音问。
所以你说张老师的脑袋像卤蛋,也是故意的
我摇头,不是,是太像了,我就说了,我没法说假话。
徐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不是那种标准的笑,是有点无奈,又有点放松的笑。
我跟你相反,我没办法说真话,只能说他们想听的话。
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
我想不通,这么完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说假话
你为什么不能说真话
徐羡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顿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中午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是最后几个离开教室的人之一。
因为我不喜欢拥挤的走廊和喧闹的楼梯间,那会让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更加紧绷。
我抱着一本课外书往教室外走,转角时被两个值日的男生拦住去路。
他们一边拖地,一边把拖把往我的脚边怼,不让我过去。
手上的书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还被踩了两个黑脚印。
哟,卤蛋姐走路不看路啊
我刚准备蹲下去捡,书就被其中一个男生一脚给踢开了。
我攥紧手掌,强忍着怒气,在心里告诉自己。
【算了!别说话!拿好东西!赶紧走!】
你们在干什么徐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几步就走到那本书跟前,把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6
高个子男生看到徐羡,语气弱了些但还是嘴硬。
我们只是跟她闹着玩的,是她先干扰我们值日,故意踩我们的拖把来着。
闹着玩需要把别人的书踢走
两个男生被问的语塞,含糊地说了句脏话,就拿着拖把回教室了。
徐羡把书递给了我,又从包里拿了一包纸巾给我。
书脏了,擦擦吧。
我接过那包纸巾,还能闻到淡淡的茉莉香味。
谢谢!
直到徐羡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还愣在原地没有动。
我走在路上,回想着刚刚徐羡帮我的场景。
除了感激之外,眼睛还有点酸酸的感觉。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出面维护我。
我从小就因为这张嘴得罪了周围的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内。
我还有一个弟弟,偏偏他还是个嘴甜的。
时常把我爸妈哄得合不拢嘴。这也就导致了他们更加看我不顺眼。
他们觉得我就是存心来报复他们的。
其实一开始,我也会把因为说错话而惹恼同学的事告诉爸妈。
但是得到的并不是他们的安慰和开导,而是怒火冲天的训斥和责骂。
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嘴臭的玩意儿
你看看!你把周围的那些亲戚都得罪了!同学也得罪了!你就是活该!你就是存心来报复我的!
你看看你弟弟,比你还小三岁呢,他怎么就不像你那么嘴臭呢
不管是家人的责骂,还是同学的嘲讽,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时间久了,心里也渐渐生出一种荒凉的麻木感来。
7
徐羡的教室就在隔壁,其实我很想再认真跟他说一次谢谢。
但是这几天基本没有再和他碰面。我课间去洗手间时,在走廊上瞟了一眼徐羡的教室。
他正坐在座位上给其他同学讲解着什么。
还是大家印象中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眼含笑意,如沐春风。
而我还是和从前一样。
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发言把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引来同学的一阵阵嘲笑。
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自己生活,直到学校开始着手举办一年一度的夏季运动会。
学校要求,运动会的所有项目,每个班都要有人报名。
每个项目至少要有一个同学报名参加,美其名曰是为班级争光。
参赛报名表一下来,所有运动项目后面都相继填上了参赛者的名字。唯独剩下一个女子组的1500米,无人问津。
体委问了很多女生,大家都不愿意参加。
实在没有办法,缩在角落里的我,突然被人推了出来。
坐在我前面的陈倩放下手里的小镜子,转头对体委大喊。
哎,贺嘉言还没报名吧,把1500米给贺嘉言吧。
陈倩因为暗恋隔壁班的男生的事被其他同学起哄,而她一直认为是我把她的秘密说出去的,时不时会在班上给我挖坑。
平时跟陈倩玩得好的两个女生,也纷纷开始帮腔。
就给她吧,她肯定没问题啊,大脑简单的人,四肢肯定发达。
对啊,你看她,情商已经算了,跑步总不能也这么算了吧。
8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中,我的名字就这样被报了上去。
我想拒绝,却完全插不上话。
直到上课铃响起,教室里才安静下来。
一下课,我就立马找到体委,想让他把我的名字划掉。
可是他说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
要取消报名,只能去找班主任了。
可我知道,在班主任眼里,我是我们班品德最差的学生。
而且我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没办法编理由骗他。
我去找他,他不但不会给我取消报名,还会更生气。
无奈之下,我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既然大家非要把我推上去,那最后的成绩不管多差也都怪不得我了。
运动会现场,枪声响起,我像只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然而才500米,我就逐渐跟大部队拉开差距。
耳边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没有一句是给我的。
最后一圈的时候,我咬紧牙关。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嗓子疼得像是被小刀划过。嘴里似乎有血腥味在蔓延。
视线也逐渐开始模糊。
一瞬之间,我似乎产生了幻觉,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不远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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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嘉言!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我微微扭头,看见徐羡站在跑道内侧的草坪上。
注意节奏,两步一呼!两步一吸!他的声音异常清晰,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喧闹声。
别管别人,按自己的节奏来。
我几乎是爬过终点线的。
冲线的那一刻,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跑道上。
汗水糊住了眼睛,我听见裁判在喊志愿者过来帮忙。
但声音很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突然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9
别坐下,慢慢走一会儿。
徐羡的声音再次响起,手里还拿着一瓶电解质水。
小口喝。
谢谢。
我接过那瓶水小口喝着,嗓子的干疼才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我恰好被分配到了上午场的最后一组。
跑完之后,操场的人已经散了大半。
徐羡陪着我在操场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等到我慢慢缓了过来。
他才开口对我说:要一起去食堂吗
我试着动了下腿,软绵绵的,有些吃力。
还能走吗
能,但是速度可能跟树懒差不多。
徐羡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憋笑的表情。
我和徐羡刚进食堂。
就看到有几个学生开始交头接耳,而他也条件反射般挂上了标志性的完美微笑。
我抬头看了眼徐羡,你假笑的样子看得我胃疼。
徐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揉了揉脸颊。
习惯了,我妈说笑容是最廉价的社交货币。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红烧肉吸引了,没再继续跟他掰扯笑容的问题。
我要吃红烧肉。
徐羡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眉头微蹙:红烧肉高脂肪、高盐分,运动后最不适合……
但是最适合抚慰受伤的心灵啊。
说完我就一瘸一拐地朝红烧肉的窗口走去。
因为我们去得比较晚,所以不用花时间排队。
两分钟后,我们就各自打好饭菜面对面地坐在角落的位置。
我的餐盘里堆着红烧肉、糖醋排骨和两大勺米饭。
10
徐羡的盘子里是清蒸鱼、西兰花和半碗杂粮饭,摆得像营养教科书里的配图。
你吃饭就像是在进行光合作用。
我夹起一块色泽鲜美的红烧肉喂进嘴里,幸福得像买彩票中了大奖。
徐羡的筷子停在半空,什么
精确计算每餐的营养,给人一种吸收阳光就能活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餐盘,突然伸手从我盘子里夹走一块排骨。
这个动作太自然,以至于过了两秒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说……
偶尔也需要碳基生物的快乐。
徐羡咬了一口,酱汁沾在了他的嘴角。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能在徐羡身上看到这个画面的概率相当于看到企鹅在天上飞。
我低下头拼命压制上扬的嘴角,开始疯狂往嘴里炫饭。
吃完饭后,徐羡嘱咐我回家之后要冰敷,我笑着说好。
但是我知道,我爸妈是不会在乎我跑了1500米,也不会给我准备冰敷的材料。
我再次见到徐羡是在周一晨会的前夕,是在音乐教室后门发现他的。
本来只是路过,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钢琴上的声音。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见徐羡背对着门,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从未示人的表情。
嘴角下垂,眉头紧锁,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我推门的瞬间,他迅速按灭屏幕。
徐羡转身时已经挂上那个熟悉的微笑,但嘴角的抽搐出卖了他。
贺嘉言有事吗
你怎么了
11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事。
我向前一步,说谎,我在外面都看到了,你现在的状态很差。
徐羡目光闪烁,显然有些心虚,他低头看了眼手表。
演讲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待会儿……
我打断他,可是你现在的心情很糟糕,真的可以吗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徐羡的笑容突然凝固。
他张了张嘴,却发出了有些哽咽的声音。
对啊,我现在糟透了。
他扯下徽章扔在地上。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格外刺耳。
从小到大,每天都是这样。
背不完的稿子,刷不完的竞赛题,永远差一分的考试……我受够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徐羡,我看见他蜷缩着的手指关节上红肿着一片。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演讲稿,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笔记。
他们都说我是天才,是父母的骄傲,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苦笑着抬头,眼睛里蓄满泪水。
可我妈永远都只在乎我的成绩,永远都觉得我不够努力,我好像永远都满足不了她的期待。
我不擅长安慰人,我说出的安慰话语往往比刀子还锋利。
但此刻,某种陌生的冲动让我蹲下来。
捡起那张被扔掉的徽章。
疼吗我指了指他的手。
徐羡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随即自嘲地笑了:比起我妈的皮带,这个算轻的。
空气凝固了几秒。
远处传来广播声,提醒学生到操场集合。
徐羡浑身一颤,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12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从不敢在我妈面前哭,小时候一哭就会被她罚站一整夜,说男子汉丢不起这个人……
我沉默地听完他断断续续的倾诉。
关于永远不够好的成绩。
关于妈妈摔碎的航模和偷偷倒掉的抗焦虑药。
每一个字都像玻璃碴,扎在我的喉咙里。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画着滑稽笑脸的递给他。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刻意的安慰方式。
徐羡盯着那张纸巾看了很久,突然笑出声:这笑脸……好丑……
我耸耸肩,便利店打折货,将就着用。
徐羡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稳。
谢谢你的纸巾,下午放学之后,我请你吃饭吧。
你今天不用在六点之前回家吗
他笑了笑,没事,今天可以晚点回。
我跟徐羡约在学校后门的一家面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面馆里等我了。
他看见我后,朝我招了招手。
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有点不自然。
我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还提前准备好了饮品。
我也没推辞,点了一份大盘鸡面,外加一个卤蛋。
徐羡也跟我点了一样的面。
点完餐后,我默默喝着他提前点好的果茶,没有说话。
我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刺激到他。
徐羡拿起他那杯果茶,喝了一小口。
眼神有些闪烁,像是在斟酌措辞。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什么忙
13
我很疑惑,徐羡那么全能,那么优秀,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到他的。
徐羡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抬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说真话
我手里的果茶差点没拿稳,撒在桌子上。
你说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教你说真话
对。他点点头,脸还有点微微泛红。
因为我不敢说真话,每次想把心里话说出来,脑子里就会先冒出来我妈会不会不高兴,老师会不会失望,同学会不会觉得我奇怪的想法,然后把真话咽回去,说一些大家想听的话,做一些大家认可的事。
我看着他,突然有点理解他说的话。
他就像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人都觉得罩子里的世界很完美。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罩子里有多闷。
可是,说真话很难的。我小声说着。
会被很多人讨厌,会没朋友,会像我一样。
我知道。
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很坚定。
但我不想再装了。今天早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这次的月考成绩相比上次退步了,我不敢告诉她,是我考试前偷偷玩游戏,没有好好复习,我也不敢告诉她,我不想每天在六点之前到家,更不想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徐羡告诉我,他妈妈从小到大都是成绩十分优异的好学生,却因为特殊原因致使高考失利。
因此他妈妈一直以来都对他十分严格,她总说:甚至会不定期检查他的手机。
14
每次考第二,会被质问为什么不是第一。
考到了第一也会被质问为什么相比上次分数没有提高。
跟同学发生矛盾,不管对错,妈妈都会先骂他。
老师也会总让他当同学的榜样,什么事都让他带头。
我妈总说,她的人生已经毁了,我是她唯一的作品,必须完美。
时间久了,我总觉得,只有完美的我,才配被喜欢。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低。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妈问我想不想考清华,我说想,因为我知道这是她想让我考的,但其实我更想去南方读大学。
我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我以为他什么都有,成绩好,朋友多,老师喜欢。
但真正的他其实很孤单,很压抑。
那我教你,但我只能告诉你说真话的感觉,怎么说还得靠你自己。
徐羡的眼睛亮了,像突然找到了光: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果茶又喝了一口。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得帮我。
我小声说着,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求助,有点不好意思。
徐羡愣了下,然后笑了。
这次不是标准的假笑,是真的笑,眼角弯起来,还有点浅浅的梨涡。
他点点头,好,我帮你。
吃完面后,徐羡骑着电动车送我回家。
晚风,不再是白昼的燥热。
拂过脸庞,像轻柔的叹息。
我坐在后座微微仰起头,视线越过徐羡的肩膀。
望向天边那场盛大而温柔的燃烧。
驶过江堤的时候,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15
徐羡!敢不敢
什么徐羡有些疑惑,车速也放缓了些。
喊出来,把憋在心里,那些不敢说的、不能说的都喊出来。
电动车发出一声低吼,骤然加速。
啊——去他的低情商!
去他的1500米!
李老师!你的课能把活人讲死!
食堂阿姨!你抖勺的功夫能申遗!
全都糟心透了——
我们迎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将那些勒得人喘不过气的枷锁,嘶吼着倾泻而出。
去他的优等生!
去他的钢琴课!
去他的年级第一!
全都糟心透了!
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
似乎要将这些年所背负的完美假象和沉重期望通通砸碎在这片风里。
还有——贺嘉言!谢谢你!
电动车依旧在加速。
风声呼啸,盖住了心跳,却盖不住那些畅快淋漓的笑声。
那些沉甸甸的枷锁,在此刻,竟也变得轻盈了。
那天以后,我和徐羡成了秘密盟友。
他依旧温和有礼,学习认真。
但我感觉他似乎比以前轻松了一些。
我遇到不懂的题目,也会向他请教。
他偶尔也会给我塞些小零食,说是作为我解出题目的奖励。
在徐羡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成绩有了不小的进步。
从原本的七八十分提升到了一百多分。
那天的数学课,数学老师还专门表扬了我。
这也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听到老师的表扬。
我激动地把这个事告诉了徐羡,想要跟他分享我的喜悦。
16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可以啊!贺嘉言,进步很快!我突然发现,跟徐羡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很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没有尴尬和难堪,只有一些笨拙的真诚。
而他也不需要刻意维持完美的人设。
跟我吐槽的时候,情绪上来了,偶尔还会爆两句粗口。
徐羡很好,好到我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周五的中午,一个平静的午后。
徐羡像往常一样在自习室给我讲解习题。
王树华和外班的三位同学突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对于之前在实验室毁坏张老师假发的事,王树华作为我的同组搭档,也受到了处罚。
自那之后,他对我也多了几分不满。
他们在我们前面几排的位置坐下,面露挑衅和嘲讽。
哟!这不情商的感人的贺嘉言吗这么刻苦啊!
其他三个男生也纷纷开始帮腔。
就是啊!这么刻苦,高考得考多少分啊能上清北不
就她这脑子,就算有徐羡给她补习,上本科估计都够呛。
阴阳怪气的嘲讽声不断从我耳边传来,扰的我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在题目上。
哎徐羡,你连这种怪胎都肯教,你图啥啊图她嘴臭图她成绩垫底还是图她……
这个男生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下流的眼神和猥琐的腔调,意思再明显不过。
屈辱和愤怒的感觉让我脸颊发烫,我能感受到身边徐羡的气息也变得冰冷。
就在我决定站起来跟他们对峙时,徐羡先一步站了起来。
17
滚出去!
徐羡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严肃。
徐羡,你装什么好人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没脑子的,好显出你厉害
我再最后说一遍,滚出去!徐羡的声音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然后王树华并没有出去,反而走近我们梗着脖子继续挑衅。
老子就站这儿怎么了这自习室是你开的啊徐羡动了。
右手握成拳,毫不留情地、重重地砸在王树华的脸上。
啊——
王树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捂着脸颊踉跄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椅子。
他身后三个男生又惊又怒,瞬间红了眼,嚎叫着扑了上来。
这局势对徐羡很不利。
我拔腿冲出了自习室,去找隔壁的老师和同学过来阻止他们。
停手!都给我停手!
赶来的教导主任带着几位男老师和同学冲了进来,厉声呵斥,终于把缠斗在一起的几人分开了。
我迅速扶住徐羡。
我看着他嘴角渗出血丝,颧骨也迅速红肿起来,校服被扯的凌乱不堪。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快要将我淹没。
徐羡靠着墙,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没事,我答应过你,要是你受欺负了要帮你的!
教导主任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们,手都在发抖。
你们几个!都给我去德育处!立刻!马上!通知家长!
后来,我听说王树华他们几个被记大过处分。
而徐羡,他的妈妈当天气势汹汹地来了学校,把他带回了家。
说是被处以停课反省。
18
一周后,徐羡依旧没来学校。
班上好多同学开始传徐羡的妈妈带着他转学了。
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中午放学后,我飞奔到天台。
拿出手机拨通了徐羡的电话。
一开始没有人接,我不死心地又打了过去。
这次终于接通了。
只不过并不是徐羡的声音,是一道冰冷的女声在电话另一头响起。
贺嘉言
我是。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我是徐羡的妈妈,他跟同学打架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决定带着他转学了,希望你以后离他远点,不要再来找他。
说完后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我僵在原地,像一蹲被遗弃的石像。
心里传来一阵阵钝痛,比跑完1500米还难受。
也是,徐羡本就是天之骄子。
我跟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短暂的相遇和陪伴就已经很幸运了。
又何必期待其他的呢
每年暑假,我都会回外婆家。
今年也不例外。
外婆的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她听说我要来,一早就在门口翘首以盼。
外婆已经年过六旬,但是身体很硬朗。
一个人就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也是唯二不会嫌弃我不会说话的人。
小时候大家都嫌我说话不过脑子,大人小孩都不爱搭理我。
也只有外婆会笑着说:言言,在外婆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并不怪他们生气,因为这本就是我说错了话惹恼了他们。
可听到那些刺耳的话时,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19
我妈经常会把我在学校出糗的事拿到外婆面前念叨,甚至同其他人一般贬低嘲笑我。
但是外婆从不对我提及那些令人不堪的回忆。
言言,饭做好了,快去洗手,吃饭!
来了!
人间烟火,唯有美食最抚人心。
外婆的手艺很好,在学校的时候常常会想念。
饭后,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消食。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放慢了,过滤掉了那些喧嚣和目光。
那些不好的记忆也似乎也被这宁静的蝉鸣、微凉的晚风和外婆絮絮叨叨的家常话,一点点熨帖、抚平。
在暑假的最后几天,我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不想考清北,我想去一个有阳光、能睡懒觉的地方。】
我知道是他,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高二的暑假结束后,迎来了时间格外紧张的高三。
这一年,我不再去过度纠结那些恶意的目光。
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紧锣密鼓地学习中。
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抬头看见天边的夕阳,也会下意识停下脚步。
晚风掠过发梢,带着初秋的凉意。
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载着我、在夕阳下飞驰呐喊的傍晚。
风也是这样温柔。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高考结束后,我没有回家。
我在外面找了一份暑假工。
白天干活,晚上查阅志愿填报指南。
目光扫过那些遥远城市的大学名字时,心中也会生出一些期待来。
20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开心地给外婆打了电话,她也为我感到开心。
我的成绩比在学校的任何一次模拟考试都要好。
最终我选择了一所南方的重点大学。
开学的前几天,我就去了这个城市。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在市里最大的书城徘徊,想找一本西方文学著作。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我找到了想看的书,放在了最高层。
书卡得很紧,我加了点力气。
旁边一本厚重的精装书被连带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我一转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了那本掉落的书,又把它塞回了原处。
我的视线顺着那手腕向上移,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是徐羡。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周围的脚步声、翻书声都如潮水般退去。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几秒之后,我才终于说出了一句:谢谢。
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贺嘉言……好久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