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沿着腿根往下淌,温热黏腻,触目惊心的红,迅速洇透了素色的裙裾,在地上聚起一小滩暗色。
沈薇薇扶着冰冷的桌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小腹里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剜痛,像有只手在里面凶狠地绞拧,要将她彻底撕开。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畏寒的战栗。她张着嘴,却喘不上气,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灭顶的疼痛和恐慌。
眼前阵阵发黑,唯一清晰的,是今早门房递到她手里的那几张薄薄纸笺——城外别院的地契,胭脂水粉铺子的股契,还有…她母亲留给她的一支碧玉菱花长簪,全都记在另一个女人的名下。每一样,都曾锁在她嫁妆箱子的最底层,是她仅剩的体己。
而动用它们的人,是她的夫君,陆沉。
外室。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口。
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到陆沉的书房外。哀求、质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里头却先传出一个娇柔带泣的女声:…阿沉,姐姐是不是厌极了我那些东西,我还是还回去吧,终究是姐姐的嫁妆,我受不起……
然后是陆沉不耐的冷嗤:给她也是堆在库里生灰。你既喜欢,拿着便是。她她有什么资格厌你
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陆沉站在门口,锦衣墨发,眉眼是冷的,比深秋的霜还刺人。他身后,探出半张莹白小脸,眼波怯怯,我见犹怜,正是那外室,柳依依。
沈薇薇的腹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腿一软,几乎栽倒,慌忙扶住门框,手下湿腻,是血不受控制地涌出。
夫君…她仰起脸,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孩子…我们的孩子…
陆沉的目光落在她裙摆的血色上,只一瞬,便嫌恶地移开,唇角勾起一丝讥嘲的弧度:沈薇薇,除了装可怜搏同情,你还会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劈得她神魂俱碎:这般作态,真令人恶心。你连依依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柳依依在他身后轻轻呀了一声,用手帕掩了口,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沈薇薇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多年、嫁了三年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弃和冰冷,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受尽呵护的女子。
腹中的绞痛还在持续,那个小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她而去。
可身体上的痛,忽然敌不过心里那片瞬间荒芜死的寂灭。
她不再看他,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下,声音飘忽得像要散掉:……原来如此。
她没再争辩,没再哀求,只是用尽最后力气,慢慢站直了些,转身,一步一步,拖着那蜿蜒的血痕,朝自己的院落挪去。背脊挺得僵直。
当夜,她流掉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陆沉没有来看过一眼。只在次日,派小厮送来一纸休书。理由是无子,善妒。
苍白的纸上,墨迹淋漓,是他的笔迹,铁画银钩,写尽无情。
沈薇薇躺在充斥着血腥气的床上,脸色比纸还白,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休书二字,然后慢慢、慢慢地将它折起,塞入枕下。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她没哭没闹,安静地接了。养了几日,能下床后,她开始整理自己仅剩的几件旧物。
陆老夫人怜她,允她带走嫁妆里那些看似不值钱的旧书古画。无人知道,那些她外祖父留下的泛黄手札里,夹藏着前朝藏宝的残图,以及一枚信物。
半月后,京郊别院起了一场大火,烧得突兀,扑灭后,只在废墟中找到一具焦黑的、穿着她平日旧衣的女尸,手腕上套着那只陆沉婚前随手送她的劣质银镯。
陆沉被请去认尸时,只瞥了一眼,便淡漠道:埋了吧。
他甚至懒得追究这场大火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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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永王府。
雕花窗棂滤下细碎的阳光,暖融融地铺在光洁的地板上。熏香袅袅,气息清雅。
已换了郡主装束的沈薇薇,正斜倚在软榻上,听着身旁嬷嬷低声回禀王府庶务。华贵的云锦裙摆逶迤在地,珠翠轻摇,容色光艳,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陆家弃妇的卑微憔悴。
那场大火后,她凭着那枚信物和残图,阴差阳错找到了与前朝皇室有渊源的永王失散多年的女儿之墓。那苦命郡主早已病故荒山,她李代桃僵,认永王为父。永王夫妇思女成疾,见她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又持有信物,欣喜若狂,未及深究便认下了她,爱若珍宝。
郡主,三日后安国公府的赏花宴,帖子送来了,您可要去嬷嬷问。
沈薇薇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唇角漾开一丝浅淡的、凉薄的笑意:去。为何不去
京中盛宴,怎少得了如今风头正盛的新贵,陆沉陆大人。听说,他快要和那位真爱的表妹,柳依依,定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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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花团锦簇,冠盖云集。
沈薇薇到时,引得满场瞩目。永王府这位新认回的郡主,美貌矜贵,却深居简出,神秘得很。她一袭绯色宫装,云鬓高耸,步摇轻晃,由永王妃亲自领着,与各府夫人见礼,言笑晏晏,姿态从容。
陆沉被同僚拉着饮酒,心不在焉。近一年他官运亨通,却总觉得心底空了一块,莫名烦躁。直到那边一阵细微骚动,他随意抬眼望去。
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时,他手中的白玉酒杯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酒液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瞳孔骤缩,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像。
太像了。
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他那个死了一年多的下堂妇,沈薇薇!
可怎么可能
那个懦弱、苍白、唯唯诺诺的女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眼神清亮、举手投足间皆是自信的王府郡主
永王妃正笑着同人介绍:…这便是我的璃阳,身子将养好了,日后还要各位夫人多多关照…
璃阳郡主
陆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一股脑地涌上头,又猛地冷下去。他推开身旁的人,几乎是踉跄着穿过人群,不顾一切地走到她面前。
隔得近了,那张脸更是清晰无误。
是她。
真的是她。
可她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丝面对陌生人的、礼貌的疏离和疑惑。
郡主…陆沉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嘶哑破碎,你…你还活着
永王妃脸色一沉:陆大人,这是何意你认得小女
沈薇薇轻轻按住永王妃的手,微微一笑,笑意却未抵眼底:母亲,这位大人想必是认错人了。她转向陆沉,目光在他苍白失态的脸上扫过,语气轻缓,这位大人是
薇薇!陆沉猛地打断她,眼底是翻涌的惊骇、狂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我知道是你!你没死…你…
陆大人慎言。沈薇薇脸上的笑意淡去,声音微冷,本郡闺名,并非‘薇薇’。大人怕是酒饮多了,认错了人。
周围已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陆沉如今的地位,何时受过这等质疑和瞩目,但他此刻全然顾不上了。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对他再无往日半分情意眷恋,只有全然的陌生和冰冷,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得知她死讯时那短暂的、被他忽略的空茫更甚百倍。
你怨我…恨我…对不对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她的手腕,被她轻巧避开,那动作里的嫌恶明显得刺眼,当初…当初是我不好!是我混账!你跟我回去,薇薇,我…
陆大人。沈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足以让周遭的人都听见,带着郡主的威仪,本郡最后说一次,你认错人了。
她微微抬起下颌,日光下,她容颜焕发,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怯懦。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不远处正紧张望过来的、脸色发白的柳依依。
再者,她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听闻陆大人即将迎娶美娇娘,此刻却对着本郡纠缠不休,口口声声唤着旁人的名字,是将未来的陆夫人置于何地又将我永王府颜面置于何地
陆沉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堪又狼狈。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明是一样的脸,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过去的沈薇薇,看他时眼里有光,会温柔地笑,会怯怯地哭,绝不会用这样冰冷又嘲弄的眼神看他,更不会用这样锋利的言辞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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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王妃已彻底沉下脸:陆大人,请自重!
陆沉被几位同僚硬拉着退开,目光却仍死死胶着在沈薇薇身上,猩红的眼底满是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混乱。
宴会后半程,陆沉失魂落魄,目光始终追逐着那道绯色身影。看她与其他贵女谈笑,看她落落大方地接受众人的奉承,看她…微微侧身时,那原本纤细的腰身,似乎……略显丰腴
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猛地窜入他脑海。
他再一次挣脱旁人,趁她独自在湖边透气的间隙,冲了过去。
你…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视线死死盯着她的腹部,你是不是…有了
沈薇薇回身,看见是他,眉眼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她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了小腹上。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陆沉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是灭顶的绝望。
沈薇薇却忽然笑了。她抚着微凸的孕肚,一步步走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又残忍地说道:
陆大人,听说你要娶的那位,至今还是清白身子跟的你真是难得。
她顿了顿,欣赏着他骤然扭曲的表情,红唇勾起的弧度越发讥诮。
不过,就算我这二婚的寡妇,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也比你那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干、净。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沉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佝偻下腰,剧烈地喘息起来,眼底是一片猩红的、濒死的疯狂和悔恨。
---
自那日后,陆沉便疯了。
他不断地往永王府递帖子、送礼物,石沉大海。他在永王府门外徘徊,却连郡主的车驾都靠近不了。他酗酒,在醉醺醺时抓着柳依依的手腕,喊的却是薇薇。柳依依哭过闹过,换来的只是他更深的烦躁和漠视。
永王府郡主璃阳已有孕、且即将下嫁新科状元的消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陆沉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办公务,笔尖一顿,浓墨污了整卷公文。
她要有别人的孩子了。
她要嫁给别人了。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那个因为他一句厌弃就失去孩子的女人,如今要用属于别人的孩子和婚姻,彻底将他剔出她的生命。
巨大的恐慌和蚀骨的悔恨日夜啃噬着他,比得知她死讯时那模糊的痛楚要清晰千万倍。他才知道,原来有些痛,不会随着时间淡去,只会越来越深,烂入骨髓。
他甚至开始恨。恨她为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恨她为何如此决绝,恨那个即将拥有她的男人。
---
初冬,夜深。
郡主府邸戒备森严,却仍有一道黑影凭借着对旧日部属安排的熟悉(他曾兼管过京城部分防务),狼狈地避开了几处巡逻,跌跌撞撞地寻到了主院。
产房里灯火通明,侍女端着热水进出,脚步匆匆,神色紧张。
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
陆沉隐在廊下阴影里,听着那一声声痛呼,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一年前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这样痛也是这样独自一人挣扎在生死边缘
而他那时在做什么
他在陪着因为受惊而心悸不适的柳依依,冷冰冰地吩咐下人:埋了吧。
啊——!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痛呼,然后声音陡然弱了下去。
陆沉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所有的理智、算计、恐惧,全都被这声痛呼碾得粉碎。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猛地拔出腰间佩剑,赤红着双眼,不顾一切地砍翻两个试图阻拦他的嬷嬷,一脚踹开了产房的门!
滚开!都不许碰她!
血腥气扑面而来。
产婆和侍女们吓得尖声惊叫。
床榻上,沈薇薇虚脱地躺着,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下身的被褥一片濡湿猩红。
她看到闯进来的、状若疯魔的陆沉,瞳孔猛地一缩,惊骇之下,残余的力气让她试图挣扎起来。
薇薇…薇薇…陆沉手里的剑当啷掉在地上,他扑到床前,却被反应过来的仆妇死死拦住。
他看着床上的血色,看着她痛苦扭曲的脸,一年前那模糊的血色记忆与眼前景象重重叠叠,彻底击垮了他。
别生…薇薇…我求你…别生…
这个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冷硬倨傲的男人,此刻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脸上眼泪和冷汗混作一团,竟是毫无形象地、崩溃地痛哭出声。
会疼…疼…他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是风中残叶,望着她的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上次…上次你就是这么走的…你就是这么不要我的…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再生了…别再离开我…
他挣扎着,竟噗通一声挣脱了拉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朝着床榻的方向,额头抵着地面,肩背剧烈地抽搐着,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哀鸣。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沈薇薇在一片剧烈的阵痛间隙,喘着气,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卑微如尘的男人。
曾几何时,她流产那夜,痛得意识模糊时,也曾奢望过他能有一丝怜悯,一丝愧疚。
如今,他终于痛了,终于悔了,终于跪在她面前了。
可她看着,心里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荒谬的可笑。
她艰难地抬起手,不是朝他,而是伸向旁边焦急万分的嬷嬷,声音微弱却清晰:赶…他…出去…
我的孩子…不能…被脏东西…冲撞了…
陆沉猛地抬头,脸上血泪模糊,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永王府的亲卫终于赶到。
拿下!
冰冷的刀剑瞬间架在了陆沉的脖子上,将他粗暴地拖拽起来。
他没有反抗,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沈薇薇,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产房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他绝望的视线,也彻底隔绝了他和她之间,那早已断得干干净净的过去。
里头隐约传来产婆鼓励的声音:郡主,用力!看到头了!
陆沉被拖行在冰冷的石板上,仰头看着郡主府上空那方漆黑的、没有星辰的天,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凄厉到极致的哀嚎。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产房的门在陆沉面前沉重合拢,最后映入他猩红眼底的,是沈薇薇那张苍白却决绝到令他心胆俱裂的脸,以及她唇边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至极的弧度。
脏东西。
那三个字,比架在他脖颈上的冰冷刀锋更利,比拖拽他时亲卫毫不留情的力道更狠,精准地捅穿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疯狂和妄想,留下一个血淋淋、空落落的窟窿。
他被粗暴地拖行在郡主府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夜风一吹,方才那股不管不顾闯进来的癫狂热气散尽,只剩下刺骨的寒。身后产房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呼痛声、产婆急促的鼓励、还有器物碰撞的细微声响,每一声都像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耳膜,刺入他早已溃不成军的心脏。
他不再挣扎,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袋,任由侍卫拖拽。视线里是郡主府高悬的、明晃晃的灯笼,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极了那年他高中进士,打马游街时,她挤在人群里,踮着脚,眼里盛着的碎光。
那时她看他,满心满眼都是崇拜和欢喜。
可现在……
砰的一声,他被毫不客气地掼出郡主府侧门,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府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落栓的声音沉闷而绝情,彻底隔绝了里面那个世界。
夜露寒重,街上空无一人。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不是血,是比血更锈、更苦的绝望。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像催命的符咒。不是权势地位完了,而是他这个人,从里到外,好像都被那扇门拍碎了,只剩下一点残破的躯壳,狼狈地匍匐在这肮脏的街面。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是收到别院大火消息的时候不,那时只有一瞬莫名的空茫,旋即被柳依依的眼泪和官场的琐事冲散。
是看到她遗骸手腕上那只银镯的时候似乎有过一丝极细微的抽痛,但很快被总算清净了的念头覆盖。
是真正确认她就是璃阳郡主,用那样陌生冰冷的眼神看他,说出二婚的寡妇也比你心上人干净的时候那时是惊骇,是恐慌,是不敢置信,是被人当众扒皮抽骨的难堪。
却都不及此刻。
此刻,他亲眼看着她在他面前承受生产的剧痛,听着她痛苦的呻吟,而自己却被当作秽物一样驱赶出来,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她也是这样痛,甚至更痛,因为她同时还在失去他们的孩子。
而他呢
他在书房,对着柳依依带来的、用沈薇薇嫁妆换来的新墨,批阅公文;他在柳依依的别院,听她弹新学的曲子,赞她指法灵巧;他甚至可能,在沈薇薇血流尽、痛到昏厥的时候,正冷漠地对下人吩咐:埋了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
如今,轮到他被埋在这无人在意的街角黑暗里。
呵……呵呵……陆沉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最后变成了嚎啕般的呜咽,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糊成一团,肮脏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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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内,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所有的紧张和凝重瞬间化为狂喜。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郡主!产婆喜气洋洋地将清理干净的婴孩抱到沈薇薇眼前。
沈薇薇浑身脱力,汗水浸透了鬓发,脸色苍白如雪,但看着那皱巴巴、红通通却活力十足的小家伙时,眼底却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柔光。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软得不可思议。
这是她的孩子。在她彻底告别过去、获得新生之后,上天赐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永王妃红着眼眶,连声道:好,好!快让郡主好好休息!今日所有伺候的,重重有赏!她顿了顿,脸色一沉,外面那个疯子……
母亲,沈薇薇声音微弱,却异常平静,不必理会。无关之人罢了。
永王妃心疼地替她掖好被角:好好,不想他。你安心歇着,一切有母亲在。
沈薇薇闭上眼,身体的极度疲惫很快将她拖入沉睡。没有噩梦,没有惊惶,只有一片安稳的黑暗。那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形容疯癫的男人,在她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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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不知在冷街上瘫了多久,直到巡夜的兵丁发现了他。
什么人!灯笼的光照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
认出是他,兵丁们吓了一跳:陆…陆大人您这是……
陆沉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兵丁们面面相觑,只得将他搀扶起来,送回了陆府。
府内灯火通明,柳依依正焦急地等在花厅。见他被搀进来,一身酒气(他们误以为他是醉酒),满脸脏污,失魂落魄,立刻扑了上来,带着哭腔:阿沉!你怎么才回来吓死我了!是不是公务不顺还是……她闻到他身上并无酒味,只有一股冷寂的尘土气,心下疑窦丛生。
陆沉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差点摔倒。
滚。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眼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柳依依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委屈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阿沉,你……
我让你滚!陆沉突然暴喝一声,眼神里是骇人的狂乱和厌憎,别碰我!你们都滚!
他跌跌撞撞地朝书房走去,砰地一声甩上门,将所有的灯光、人声、乃至柳依依难以置信的啜泣,都隔绝在外。
书房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沈薇薇过去常用的那种劣质熏香的味道。她走后,他命人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清出去烧了,这味道本该早就散尽了。
可此刻,它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勾起无数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
她初嫁时,给他缝制香囊,手指被针扎出好几个血点,怯怯地送给他,他随手丢在了一边。
她小心翼翼地炖了参汤,守在书房外半夜,只为他出来时能喝一口热的,他却嫌她碍事打扰。
她流产那夜,血色浸透床褥,她抓着他的衣角,气若游丝地问:夫君…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心疼吗
他当时怎么回的
他掰开了她的手指,冷冰冰地说:是你自己没福气,没保住他。别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
……
每一个画面,都变成了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研磨。
原来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愧,只是那份痛苦和愧疚被他的傲慢、冷漠和對柳依依的偏袒深深埋了起来,蒙蔽了感官。如今,沈薇薇用最决绝的方式,将这一切彻底掀开,暴露出底下早已腐烂流脓的真实。
他疼得浑身痉挛,在黑暗中蜷缩起来,像一头濒死的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哀鸣。
---
翌日,陆沉称病未去早朝。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柳依依来哭过闹过,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被端出来。
朝中同僚隐约听闻那日安国公府宴会上的风波,又见他如此反常,流言渐渐传开。
永王府那边更是没有丝毫手软。几桩陆沉经手、本可遮掩过去的公务差错被翻了出来,御史上书弹劾。陛下虽未重责,却也在朝会上申饬了他几句,让他静思己过。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陆沉颜面尽失。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新科状元,那位即将尚郡主、春风得意的年轻人,被陛下指派,接手了他正在督办的一桩重要事宜。
明眼人都看得出,陆沉圣眷已衰。
而这衰落的源头,不过是因为他得罪了永王府那位新认回来的、正备受宠爱的璃阳郡主。
无人知道,这背后的真正纠葛。只当是陆沉行事不谨,触怒了王府。
柳依依的日子也变得难熬起来。原本巴结她的夫人小姐们,渐渐疏远。出门赴宴,常能接收到各种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甚至有人在她背后低声议论:…就是她,听说是个外室上位,逼死了原配…如今报应来了,陆大人怕是也厌了她…
她哭着回去找陆沉,却连书房的门都进不去。
陆沉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倾塌。官场失意,后院不宁,而最折磨他的,是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悔恨和绝望。
他开始疯狂地搜集一切与沈薇薇有关的东西。她留下的旧物早已被他自己毁弃殆尽,他就去搜罗她未出阁时喜欢的点心、诗句,甚至她当年偷偷描摹他诗稿时用的那种最便宜的宣纸。
他把这些东西堆在书房里,对着它们,一看就是一整天。时而哭,时而笑。
他写了一封封长长的忏悔信,诉说着自己的混账、眼瞎和悔恨,派人送去永王府。
自然,石沉大海。
他甚至不顾阻拦,一次次跑去永王府和郡主府门外守候,只盼能远远看她一眼。
偶尔,能看到她的车驾出入。车窗帘幕低垂,严密得一丝缝隙也无。
有一次,车驾停下,嬷嬷抱着一个裹在精致襁褓里的婴儿快步上车。虽只一瞬,他却看到了那婴儿柔软的侧脸。
那是她的孩子。
她和别人的孩子。
陆沉站在街角,像被钉在了原地,心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一刻的酸楚和嫉妒,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她真的向前走了,有了全新的人生,尊贵,安宁,幸福。而他,永远地被留在了过去那片冰冷的废墟里,伴随着无尽的悔恨,腐烂发臭。
---
时光流逝,小郡主的满月宴办得极为隆重,京中权贵皆至,永王府门庭若市。
陆府没有收到请柬。
满月宴后不久,宫里传出旨意,永王府璃阳郡主下嫁新科状元,陛下亲自赐婚,恩宠无限。
消息传来时,陆沉正对着一幅他凭记忆画的、沈薇薇的画像饮酒。画中女子巧笑嫣然,眉眼温柔,是他最初心动时的模样。
他听着小厮战战兢兢的回报,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良久,猛地将酒杯砸向那幅画!
酒液泼脏了画中人的笑脸,玻璃碎裂,一片狼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那画,又哭又笑:好啊…好…嫁了…你终究是嫁了别人…
我…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呵…呵呵…百年好合…
他笑着,眼泪却汹涌而出,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自那日后,陆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不是大病,却是沉疴,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官位虽还保留,却已形同虚设。
柳依依试图挽回,精心熬了补汤端给他。
陆沉看着汤盅,忽然问:依依,当初…薇薇流产那次,你当真只是无心之言,还是故意说那些话刺激她
柳依依手一抖,汤盅差点打翻,脸色煞白:阿沉…你…你怎可如此疑我我当时只是害怕…姐姐她一直不喜欢我,我…
是吗陆沉打断她,眼神浑浊却锐利,像淬了毒的针,直直盯着她,用她的嫁妆买那支簪子时,你也不知道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
柳依依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沉忽然笑了,笑声苍凉而悲哀:我真是…瞎了眼…
他挥挥手,声音里是彻底的疲惫:你出去吧。以后…不必再来了。
他休了柳依依。给了一笔钱,将她送回了老家,对外只称她体弱,需回乡静养。
柳依依哭闹无用,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她走的那天,天阴沉着,陆沉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那辆灰扑扑的马车驶离,心里一片麻木的空洞。
赶走了柳依依,陆府愈发冷清得像座坟墓。
陆沉越发沉迷饮酒,醉了,就对着那幅被污损的画像喃喃自语。
薇薇…我后悔了…
我知道错了…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无人回应。
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像是谁冰冷嘲讽的叹息。
---
又是一年冬。
郡主府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融的。沈薇薇正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偶,逗弄着快要周岁的女儿。小丫头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笑得口水直流。
新科状元,如今的郡马爷,端着一碟刚出锅的糕点进来,眉眼温柔: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沈薇薇抬头对他笑了笑,接过糕点。两人相视一笑,暖阁内温情脉脉。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雪。
一个穿着旧袄、胡子拉碴、浑身酒气的男人,踉跄着走到郡主府街角对面,痴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温暖的大门。
守门的侍卫警惕地看着他,手按在了刀柄上。
那男人却只是望着,望着,直到浑身落满了雪,像个雪人。
最终,他佝偻着背,一步一顿,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朝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孤独寂寥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渐渐覆盖。
了无痕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