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雪光把破窗纸映得透亮。霍雨浩睁开眼,第一件事是摸向怀里的巡逻图——折成指甲盖大的纸片被汗水浸得发软,墨迹却一点没糊。他松了口气,把图重新塞进贴身的暗袋,然后赤脚踩在地上。冻了一夜的青砖像含着细针,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他却觉得踏实:疼,就说明自已还活着。
灶膛里只剩一点暗红火炭,霍云儿蜷在矮凳上打盹,手里还攥着缝到一半的鞋底。霍雨浩弯腰,把母亲膝上滑落的旧毯子往上提了提,指尖碰到她手背——粗糙、冰凉,像一截被风雪磨亮的枯枝。他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她,可还是惊动了。霍云儿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是他,声音还带着倦意:“怎么不再睡会儿?”
“睡不着。”霍雨浩小声说,指了指外面,“我去捡些干柴。”
霍云儿点点头,又闭上眼。她太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像被夜里的寒气抽走。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霍雨浩侧身闪出去,回身把门掩好。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昨夜他留下的脚印早被新雪填平,只剩井沿旁那一点暗红——阿四的血迹,被雪半掩,像一枚冻僵的浆果。他蹲下身,用指尖把那点红抹进掌心,血早凝成冰碴,轻轻一捻就成了粉。他抖掉残渣,呵了口白气,朝后院走去。
后院是冷宫最荒的地方,杂草枯成铁丝,缠在断墙缝里。霍雨浩拨开雪,露出被啃得发白的木桩——那是他给自已找的“练功桩”。木桩表面布记细小的凹坑,都是这几天他用拳头一点点砸出来的。六岁孩子的骨头软,第一天砸完,指关节肿得像小馒头,夜里疼得睡不着;第二天依旧肿,却多了层厚茧;第三天,茧破了,血干后变成黑褐色的痂。此刻他握了握拳,痂裂开的细缝渗出新血,他却咧了咧嘴角——疼得爽快。
他深吸一口气,摆开架势。玄玉手的口诀在心底滑过,像一条冰凉的溪水:“气沉丹田,力贯指尖,骨如玉,筋如弦……”六岁孩子的身l太弱,他只能把口诀拆成最细碎的节拍,一节一节往骨头里敲。第一拳砸在木桩上,声音闷钝,像敲在湿棉絮;第二拳,声音脆了些,木屑飞溅;第三拳,指节破皮,血珠溅在雪里,红白分明。他咬牙继续,一拳接一拳,直到木桩上留下新鲜的血痕,直到手臂酸得发抖,才停下。
雪又开始飘,细碎的雪粒落在他发烫的拳头上,发出轻轻的“嗤嗤”声。他甩了甩手,把血珠甩进雪里,转身朝柴房走。柴房塌了半边,积雪压弯的茅草垂下来,像一柄悬着的刀。他钻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那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除了半截炭笔,还多了一小块碎瓦片。瓦片边缘锋利,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去: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侯。
他把昨夜画坏的巡逻图掏出来,摊在柴堆上。纸被雪水浸得发皱,墨迹晕开,像一团团扭曲的蚯蚓。他皱了皱眉,用冻僵的手指把纸抚平,重新折成更小的方块,塞进鞋底夹层——那里离心脏近,也离母亲远,最安全。
让完这一切,他忽然听见墙外有动静。极轻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不是护卫的铁靴,也不是侍女的软底鞋,而是……孩子。霍雨浩屏住呼吸,猫腰摸到窗边,从破木板缝里望出去——
墙根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尖,把什么东西往雪里埋。那身影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棉袄,袖口拖在地上,像两片破帆。霍雨浩眯起眼,认出是厨房烧火的哑丫头小杏,今年不过五岁,平日总被大丫头们支使来支使去,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此刻她埋完东西,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才笨拙地用脚尖把雪踩平,转身跑开。
霍雨浩等她跑远,才翻墙过去。雪被踩得凌乱,他用脚尖拨开最上面一层,露出底下埋的东西——半块冻硬的馒头,表面印着小小的牙印,像一排细碎的月牙。馒头旁边,还压着一片枯叶,叶脉用指甲划出歪歪扭扭的纹路,勉强能认出是“谢”字。
他愣了愣,忽然想起昨夜阿四消散前,曾往厨房方向飘去。原来这丫头看见了。霍雨浩把馒头捡起来,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冻得发酸的麦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苦涩。他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回雪里,用脚尖把痕迹抹平,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柴房。
雪越下越大,像无数细小的羽毛,轻轻覆盖所有脚印、血迹、埋藏的馒头。霍雨浩站在柴房门口,仰头看天。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他伸手接了一片雪,雪在掌心融化,冰凉的水珠顺着掌纹滑到腕间,像一条透明的蛇。
他忽然笑了,笑声极轻,被雪吸收,连自已都几乎听不见。
“第二个。”他说。
这一次,声音不再消散在风里。
雪停了,一缕苍白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柴房门口小小的身影上。
男孩站在光里,掌心残留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一粒刚刚苏醒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