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半夜停了,冷宫的屋顶像铺了层粗盐,踩上去沙沙作响。
霍雨浩赤着足,只披一件单衣,轻手轻脚地推门。寒风“呼”地灌进来,刀似的刮过耳廓,他却连眉头都没皱。远处更鼓敲了三下,巡夜的护卫刚刚拐过西墙,现在正是两班之间的空档——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贴着墙根走,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沉默的小蛇。院角的柴房早被雪压塌了半边,露出乌黑的木茬。霍雨浩钻进去,拨开碎柴,露出底下一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塞着半截炭笔——是他下午趁母亲打盹时藏的,笔尖还沾着木屑。
他蹲下身,把炭笔在掌心蹭了蹭,黑灰沾在纹路里,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然后,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巡逻图,平铺在雪地上。月光照得纸面惨白,他屏住呼吸,在拱门与后厨之间添了一条虚线——那里有条废弃的狗洞,前世他钻过无数次,只为偷一口冷饭。
画完最后一笔,炭笔“啪”地折断。雪粒落在纸上,瞬间晕开,像一滴细小的泪。霍雨浩把图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贴身的暗袋,又用雪把地上的炭痕抹平。让完这一切,他才觉得指尖冻得发麻,于是把手塞进腋下,轻轻呵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像猫崽被踩住尾巴,又像寒风穿过破窗。霍雨浩浑身一紧——冷宫里没有猫,更不会有孩子。前世他在柴房窝了整整六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哭声是从井口那边传来的。
他放轻脚步,贴着墙根挪过去。枯井早被废弃,井沿结了一层薄冰,月光打在上面,像一面裂开的镜子。哭声更近了,带着湿漉漉的回音,仿佛有人在水底抽噎。
霍雨浩蹲在井边,探头往下看。井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月光照到的一小块圆圈里,浮着一团灰影。那影子微微颤动,哭声就是从那里溢出来的。
“……谁?”他压低声音问。
哭声停了。
片刻后,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井底飘上来,带着回声:“我……好冷……”
霍雨浩的心跳漏了半拍。那声音稚嫩,却透着死气,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耳廓。他忽然想起伊莱克斯说过的话——亡灵魔法的第一步,是“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井沿,左手掐了个简单的魂力引子。丹田里,那粒“亡灵之种”轻轻一跳,一缕黑气顺着经脉滑到指尖,像一条冰凉的蛇。
“别怕,”他轻声说,“我拉你上来。”
黑气没入井口,像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井底的灰影动了动,慢慢浮起——那是一个孩子,大约三四岁,赤着脚,穿一件被水浸得发黑的棉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眼睛却大得吓人,黑漆漆的,没有眼白。
霍雨浩下意识后退半步。
孩子飘到井沿,脚尖离地面还有一寸,却不再上升。他歪头看着霍雨浩,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哥哥,”他说,“我找不到娘了。”
霍雨浩的喉咙发紧。他认出来了——这是三年前被溺死在井里的小厮阿四,生前总爱跟在他身后喊“少爷”。前世他亲眼看见尸l被打捞出来,脸泡得发白,嘴唇青紫,像一尾搁浅的鱼。
阿四的亡灵伸出手,指尖透明,带着井水的寒意。霍雨浩没有躲,任由那只手穿过自已的手腕——没有重量,只有一阵刺骨的凉。
“跟我走,”霍雨浩听见自已说,“我带你去找娘。”
阿四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的身形开始摇晃,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霍雨浩知道,这是亡灵即将消散的征兆——没有执念支撑,他们只能在世间停留片刻。
他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按在阿四的眉心。血珠没入灵l,瞬间化作一道细小的银纹,像锁链,又像路标。阿四的身形稳定下来,脸上的青白褪去几分,露出孩童特有的红润。
“谢谢哥哥。”
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却不再颤抖。霍雨浩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阿四对他笑了笑,转身飘向冷宫外,身影逐渐透明,最终消失在雪幕里。
井沿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啦”声,裂出一道缝。霍雨浩低头,看见井水不知何时涨到了井口,水面映出他的脸——六岁孩童的轮廓,眼神却像一口深井,黑得不见底。
他忽然觉得累了,靠着井沿坐下,雪钻进衣领,化成冰水滑过脊背。远处传来第四声更鼓,巡夜护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霍雨浩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天。
雪云散了,露出一线惨白的月,像被利刃划开的伤口。
风停了,哭声也停了,冷宫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井沿上的那滴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一颗不肯凝固的心。
霍雨浩伸手,把那滴血抹在掌心。血是温的,带着铁锈味,也带着亡灵残留的寒意。他握拳,血从指缝渗出,滴在雪地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红花。
“第一个。”他轻声说。
声音散在雪夜里,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答。
只有井底的水,轻轻晃了晃,像一声极轻的叹息。